第八章·适逢选秀

秋天的紫禁城十分静谧。

如懿素日里就是安心养胎，宫务也交给了海兰和绿筠，晨昏定省也改作了一旬一次。

一来是因为如懿不大爱听嫔妃们言语刀枪，二来是有孕后总是格外困些，故而如懿觉着，为着自己舒心，还是尽早免了请安最重要。

窗外秋叶静静地落，窗内如懿百无聊赖的剥着一颗橘子，芸枝端茶上来，笑问:“娘娘既然闲着发闷儿，何不请了愉贵妃娘娘和舒妃娘娘过来坐坐？”如懿慢慢吃了一片橘子，才问:“你说什么？”芸枝见如懿并未生气，大了大胆子笑着道:“奴婢是听说皇上要选秀了，秀女们的名册可都交给了愉贵妃娘娘呢。若是贵妃娘娘和娘娘您商议了，岂不是更好？”

那橘子极酸，连如懿有孕口味重的人都觉得酸的出奇，如懿叫菱枝进来把橘子拿走，又喝了几口容珮做的蜜水，嘴里好受些了，方看了一眼芸枝。

长久的晾着芸枝已让芸枝心下惊惧，如今如懿这清清淡淡的一眼刮过去，芸枝更是冷汗淋漓的跪了下来，道:“娘娘恕罪，奴婢妄言了。”

如懿拈着帕子擦了擦指尖残留的橘子汁，方轻轻巧巧又不容置疑的问了句:“这话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芸枝磕头如捣蒜:“奴婢昨日从储秀宫过，听舒妃娘娘宫里的宫女们在议论说皇上很快就要从满蒙汉军旗里选秀，还说舒妃娘娘要去求愉贵妃娘娘划了那些十分俏丽的秀女名儿，奴婢私心想着舒妃娘娘向来是跟着娘娘的，娘娘何不正大光明的叫了两位娘娘来商议。”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如懿有着身孕懒怠教她，叫了容珮进来和她说。

容珮素来严厉，说起话来更是直白:“芸枝姑娘在翊坤宫时候也长了，该知道娘娘这一路过来多么艰难，如今娘娘有身孕，皇上将选秀的事交给了两位贵妃娘娘，这是皇上对娘娘的恩典，若是娘娘再去插手选秀的事，岂不叫皇上觉得娘娘不安分？再者，芸枝姑娘就那么相信储秀宫那两个宫女？”

芸枝哭的一张俏脸煞白，如懿看着心下也不忍，打发她下去:“去洗一洗脸，你是本宫老人儿了，本宫素日依靠的无非就是你和菱枝还有容珮三宝，你做事说话要更妥当才是。”芸枝磕头不迭，如懿又道:“既如此，你洗了脸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罢。”

芸枝磕头下去，洗罢脸，又仔细的检查了周身装束，方出了翊坤宫去内务府。

芸枝走了几步，听得后头有一把清亮女声:“芸枝姐姐，您这是去哪？”

芸枝按一按心口巨跳，转头:“是春婵啊。”

翊坤宫作为中宫，又得皇帝看重，最主要的是翊坤宫的皇后娘娘有着身孕。所以翊坤宫的份例十分的足。

冬日翊坤宫红罗炭哔剥作响，几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向如懿行跪拜大礼。

这便是选秀选进来的恪贵人，恭常在，禧常在了。后面两个也就罢了，前世的恪贵人拜尔果斯氏得宠了好一阵子，还驳过魏氏的颜面。

如懿微微一笑，问道:“各自的宫室住着可还喜欢？”

恪贵人位分最高，出言答道:“臣妾们入宫是为了伺候皇上皇后，咸福宫很是华丽，臣妾心下不安。”

如懿清浅微笑，似一朵雪地里静静开着的绿梅，“本宫有着身孕，宫室都是纯贵妃愉贵妃安排打理的，咸福宫更是两位贵妃着意添了许多蒙古的物件儿，就为了恪贵人你住的舒心。”

恪贵人倒也乖觉，闻言就向绿筠海兰行礼:“臣妾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

绿筠自从长久无宠，心思都在几位儿女身上，也少了以往有些拈酸吃醋的心思，笑吟吟的和如懿道:“新添的几位妹妹如此可人儿，臣妾看着都觉着自己年轻了许多。”

如懿含笑未开口，却听得魏答应一把好嗓子道:“纯贵妃娘娘望之不过二十许人，又擅保养，还为皇上添了三位皇嗣，倒不像有些嫔妃，只顾着自己，全然不在乎皇上。”

这话几乎直指嘉嫔金玉妍，金玉妍如何肯让她？只是金玉妍自从失宠得宠降位禁足这一系列的事情过后，早已收了那份刻薄心气，只是淡淡的以上位者的口气训诫魏答应。

“咱们在座的姐妹里，皇后娘娘福泽深厚怀着嫡出的孩子，两位贵妃及舒妃也都添了皇嗣，本宫亦身怀六甲，婉贵人庆贵人恩宠不如魏答应也就罢了，玫嫔早年间也是有孩儿的，魏妹妹这样得宠，怎么还没有一子半女呢？”

魏答应本是禁足的，只是嘉嫔有孕，如懿忌惮嘉嫔，便做主叫庆贵人和魏答应都不必禁足，也婉转告诉皇帝，想为腹中孩儿积福。

皇帝打从江与彬那里得知如懿这胎很大可能是个阿哥之后，眼看着自永琮薨逝后盼望了多年的嫡子即将临世，自然是对如懿的话百依百顺，无有不应。

魏答应胸口一股气几乎发散不出来，她何尝不想有个儿子好为以后打算？可是舒妃的坐胎药……她转念一想，澜翠出去叫人查那药得到的结果……

魏答应饶是已经怒极，笑意却还挂在眼角眉梢，她温温柔柔的道:“嘉嫔娘娘说得有理，您怀着身子还是善自珍重的好，两位贵妃还要打理宫务，臣妾若想有个一子半女，还得请教舒妃姐姐。”又笑吟吟的问意欢:“姐姐不嫌弃臣妾罢？”

意欢自从生育了十阿哥永瑜，整个人并不似以往那般清冷了，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润光泽。

听了魏答应的话也不动怒，只是淡淡道:“永瑜素日爱睡着，只怕魏答应扰了永瑜睡眠。”一句话说的魏答应捏紧了帕子，强笑道:“舒妃姐姐……”

意欢已接口:“罢了，魏答应要来的话，等永瑜午歇过后罢。”

这就算应了。如懿和海兰深深对视一眼。

魏答应素来乖觉,既然意欢应了她,她便在.次日午后挑着时辰去了储秀宫。

储秀宫与咸福宫离得委实不远,魏答应立在储秀宫门前，依稀还听得见恪贵人的娇笑声“皇帝今儿在咸福宫。”

紫禁城冬日的风冷冽如刀割,刮在魏答应脸上，只觉得痛楚难当。但,魏答应的心更痛。自从进忠坏事，自己降为答应,尊荣位分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无边的寂静与黑暗。

春婵推一推她胳膊,“主儿,咱们进去吧。”魏答应才仿佛回过神来,将已经冷透了的手炉往怀里塞了塞,抬脚进去。

储秀宫的三等宫女芙心迎出来,一张俏脸对着魏答应却无半点笑容:“魏主儿来的巧,咱们十阿哥刚睡下,娘娘请您去偏殿稍坐。

春婵逢迎上去,亲热的叫芙心“姐姐”,又笑吟吟的往芙心袖里塞了一个荷包,问东问西的说了一堆，直到进了偏殿才消停,关上门回头朝着魏答应微微一笑。

她却不知,芙心转头就将荷包给了意欢,言辞间大有鄙薄之意:“奴婢得以在储秀宫伺候已是奴婢的福气,那春婵竟然还打听娘娘和十阿哥的事情,这个荷包也是春婵非要塞给奴婢的,请娘娘明鉴。”

意欢叫乳母把永瑜抱到寝殿去，面上有晦暗不明的光泽:“你是本宫诞下永瑜后到本宫身边的,本宫竟然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气儿,这是好事，自从荷惜走了,本宫身边没个贴心人儿.,从今以后,你到本宫身边来伺候吧。

芙心面上似有泪水滑落,她重重磕头,“奴婢谢娘娘恩典!”

意欢抚一抚今日穿的大坎肩儿上的满绣缠枝花花纹,语气温和:“去请魏答应过来吧。”魏答应来的极快,意欢不过一闪神的功夫,魏答应已亭亭立在多宝格旁的水精帘子后头。

依着意欢的眼光,她是不觉得魏答应与如懿相像的,魏答应美得太过分明，虽则她素日都是楚楚可怜的一副作态,但意欢却知道那皮囊下藏的是何等心肠。

而如懿,如懿的容貌其实在宫内不算顶好的,但如懿自有温和而强大的气质,那种气质让意欢心向往之。

意欢心思如轮转动时,魏答应已翩然而至,含着羞怯给她行礼:“嫔妾给舒妃娘娘请安。”意欢微微醒神，浅浅扫过魏答应,饶是冬日，她还着着不怎么厚实的水蓝色掐腰氅衣，同色的坎肩儿看着就单薄,配着她头上所戴的几支白玉簪子,更显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起来。

意欢淡淡道:“永瑜才睡着,难为魏答应在偏殿等了许久。”

说罢不待魏答应客气,扬一扬脸:“芙心,给魏答应赐座。”

魏答应本意是要上榻坐的,谁承想意欢让芙心拿了个凳子过来,心下一瞬间有屈辱至极的愤怒，想发泄出来,临到咽喉，却化作羞怯的模样不肯起来。

意欢奇道:“魏答应这是做什么?”

魏答应已经重重磕下头去,语气罕见的尖利起来:“嫔妾有要事禀告娘娘!请娘娘屏退左右!”

临近年下，宫里的气氛逐渐喜庆，也含着十分的紧张。这日闲暇无事，海兰恰逢在翊坤宫整理宫务，怕如懿犯困儿，便拿了起居注来与如懿看。

如懿很不耐烦看那个，只斜斜靠在引枕上听海兰念道:“腊月初一日，舒妃，腊月初二日，魏答应，腊月初三日，舒妃……”她语调和缓，似有戏谑之意，如懿微微横目，就看见意欢带着乳母和永瑜走了进来。

乳母请过安后也就退下了，容珮在旁接过永瑜轻声逗哄。

意欢就作势要上来撕海兰的嘴，海兰掩口笑:“舒妃娘娘打我做什么？现在满宫里您最得宠，饶过我罢。”

玩笑片刻方坐正了正经说话。意欢出神须臾，忽然怔怔的道:“以前那坐胎药的味儿很好，我最近又在喝了。”

如懿一怔，坐直了身子:“你可想好了？”意欢微微一笑犹如春花初绽，“不瞒两位姐姐，当日我真是恨，也是怨。”她的眼神里婉转着许久不见的柔情，唇瓣轻启:“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年少绮梦，都是镜花水月。我怨恨我自己那么蠢，抛掷一片真心。我恨不能立时就化了灰……”

她说者无心，海兰却警醒，推一推她:“妹妹犯困了吧，这样的话哪能说呢？你不是还有个十阿哥么？”

意欢朝她笑一笑:“要不是为了永瑜，我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如懿拈一枚永州进的酸杏吃了，方道:“日子有盼头就好过。总比毫无希望的好。”

意欢颔首，正色道:“魏答应前些日子去了我那里姐姐们知道吗？”她顿一顿，唇角撇出个不屑的笑意:“她去告诉我坐胎药有问题——还说之前是她不敢说，觉着良心很是过意不去。”

海兰将手里的起居注搁下，似笑非笑:“她有良心？若不是姐姐让咱们盯着永寿宫，咱们还不得而知魏氏这样的厉害，又喝了跟你一样的坐胎药，又要送出宫去悄悄儿的查。”

如懿并未接口她们的话，只是淡然一笑:“意欢你身边怎么还没个贴身宫女伺候？好歹是妃位，这样简素也不好。”

意欢下意识扬一扬脸:“臣妾前儿添了个贴身宫女，只是今儿她去内务府领新进贡的缎子了，没跟过来。”

如懿颔首:“如此也好。”

意欢忽然问道:“启祥宫那个绒儿呢？”

海兰从容珮手里接过永瑜，一边逗弄一边头也不抬的道:“魏氏那几日很得宠，和皇上求了求把绒儿要了过去。”

意欢几乎要逼出冷笑来:“好精细的功夫！安插了绒儿进启祥宫，又让绒儿在丽心跟前多露脸儿，金玉妍一旦中计，绒儿自有出头之日！”

如懿只淡淡的:“这又如何呢？如今魏氏自己还是个答应，想推举绒儿上位？何其艰难？”

海兰亦笑道:“补说别的，恪贵人很得宠呢，听说要晋她为嫔了？这宫里又多了一位主位了。”

如懿望着窗外似要下雪了，天阴沉沉的，忽而转头一笑:“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