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夜色阑珊,一轮红日沉在绵绵无尽的云海下将出未出,日光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来。
天光熹微,月华溶溶透过薄薄的窗纱,流泻到殿内那张白玉床上躺着的清癯修长的天帝陛下昳丽的面庞上,衬得那皎洁的月辉都失了色。
忽而床上的天帝陛下眼睫颤了颤,然后睁开了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有点点星辉盛放出万千光华,如同静谧的夜空,深邃得仿若能摄人心魄。
润玉从‘梦’中醒来,不甚清明的眸光显示出他还未完全从刚刚那个梦中清醒,润玉就那么静静躺着,梦中的邝露不断从他脑海闪现。
过了好一会儿,润玉轻轻阖眸,再次睁眼,那好看的眼眸中便只剩下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润玉带着疑问入梦,他本希望可以在梦中找到答案,找到一个他可以不用放手的理由,然而现在,他却有了更多的疑问。
比如那根代表着祝福的红线,比如邝露为何会在他向她表明心意的时候那般惶恐不安,惊骇到整个人都在发冷颤抖?又比如为何她的梦会结束的这般莫名其妙?
润玉的脸色显得无比难看,任他百般思索,也想不出邝露那般恐惧的理由。
不是不信,而是惊骇?
邝露居然害怕他的喜欢?
润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既然在梦境之中找不到答案,那么,他便去问那做梦之人,问问看,到底她为何害怕?
是害怕他不是真正心悦她?还是害怕他的情意不能长久?亦或者仅仅是害怕他的喜欢而已?
润玉缓缓坐起身,赤着脚站在窗边,看着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直到卯时一刻。
然而,听到门外那与平时不太相似的脚步声时,润玉才恍然想起,昨日他已经允了邝露的请辞了。
卫儿陛下,可起了?
卫儿带着踏雪、寻梅、沅芷、澧兰站在殿外,问完那句话后久久听不到天帝陛下回应,心里不由得直打鼓。
纵然邝露姐姐已经教了她好久好久,她也跟着邝露随侍天帝陛下很久很久了,再加上昨日邝露姐姐又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的将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讲了好几遍,但没有邝露姐姐在前边坐镇,卫儿觉得她的心就是忐忑直跳,静不下来。
想了想,卫儿又加了句:
卫儿上元仙子命小仙今日侍奉陛下梳洗。
润玉进来吧。
终于听到天帝陛下开恩说话了,卫儿偷偷在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后又提着心强装镇定地推门进了天帝陛下的寝殿。
卫儿正准备伺候天帝陛下洗漱,没想到天帝陛下一个清身咒就完结了,卫儿与捧着盤匜和净帕的沅芷面面相觑,另外三个则继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好吧,不用替天帝陛下洗漱净脸,卫儿反而心跳的没那么快了,虽然原本也只是需要她绞干帕子再递给天帝陛下而已。
卫儿定了定神,理了理天帝陛下的朝服,便要给天帝陛下更衣,结果天帝陛下伸手接过去就自己穿好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是来干什么的?
本要服侍天帝陛下做这些事的卫儿脑海里飘过几个大字。
润玉本座今日不用早膳了,你们便都退下吧。
听到天帝陛下这话,卫儿甚是纠结,邝露姐姐再三交待过要盯着陛下吃早膳,定不能让其空腹上朝,可现在……
卫儿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她不能辜负邝露姐姐的信任!
卫儿陛下,上元仙子吩咐过不能让陛下空腹去上朝,否则陛下的胃疾会犯的,若然如此,便是我等之大罪过了。
话落,卫儿及她身后的踏雪、寻梅、沅芷、澧兰都跪了下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天帝陛下终是拨冗看了一眼这些个奉了上元仙子的命来侍奉自己出寝的小仙侍,这为首的仙娥好像跟了邝露很久了,句句话不离邝露,好似吃定了他听到邝露之名就定会妥协似的。
思及此,天帝陛下面露不愉,但到底没发火,悠悠开口道:
润玉上元仙子如若真如此忧心本座,何不自己来侍奉?
卫儿无言,她真的很想说天帝陛下啊,婢子们不知您老和邝露姐姐闹什么别扭,但别光在我们面前阴恻恻地说话呀,邝露姐姐被您薅走了,有本事您再把邝露姐姐给薅回来啊,就像您上次那样,不是很好吗?
尽管心中腹诽如何之多,卫儿却是连一句话,不,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于是,卫儿只好带着一直在她身后装聋作哑的踏雪等人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仙子啊,不是卫儿想辜负你的信任,实在是卫儿能力有限啊,看,卫儿都不好意思喊你邝露姐姐了,你可千万别怪卫儿啊!
卫儿等人出了门后,润玉便化作一道银光出现在了邝露现今的居所——观澜阁。
润玉没有直接出现在邝露的寝屋,一是因为这样与礼不合,二是因为邝露在自己的寝屋外设置了结界。
虽然这结界对润玉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有了这结界,润玉再不好意思直接进邝露的闺房了。
润玉在屋外显了身,正要传音给邝露时,一男一女两个稍带着稚嫩的声音渐行渐近。
那个女声说:
梦昙阿九,你说露姐姐会不会出事了啊?她可是已经在房里呆了一天一夜了!
宴九应该不会,露姐姐说了,她有事要处理,让我们暂时不要打扰她的。
男声这样回答道。
梦昙可是……
宴九拜见天帝陛下!
女声还想说什么,就被男声一句‘拜见天帝陛下’给打断了,她便也慌忙跪下,俯首道:
梦昙拜……拜见天帝陛下。
润玉一眼便看出了这一男一女两个仙童一个真身是株昙花,一个真身是一壶酒,但他没心思管他们从何而来了,只是异常急迫地开口问道:
润玉你们刚刚说邝露她已经在房里呆了一天一夜了,这可是真的?
宴九是的,陛下,昨日仙子下了朝回来后,叮嘱我们不要打扰她,便进了房,布下结界,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男童回道。
润玉一听,心下沉了沉,忙不迭解开邝露下的结界,便奔向了邝露的寝卧。
看到邝露好端端的睡在床上,润玉心定了定,然而下一瞬,润玉便意识到了不对劲,气息不对,邝露的气息太微弱了,微弱到好似不存在似的。
梦昙露姐姐!
那一男一女两个仙童见润玉如此,也发现了不对劲,便要冲上去,被润玉拦住了。
润玉你们赶快去将岐黄仙官和太上老君请来。
宴九是。
两人领了命令出了门。
润玉走到床边,将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下的邝露脸转向自己,他伸手抚上邝露的脸,一片冰凉,几乎没有一点温度,她的脸白到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那平日里总是红润润的樱唇也失去了色彩。
润玉想到昨日邝露为自己更衣的时候,一反常态抹了口脂和腮红,他还以为那是‘女为悦己者容’,他觉得她那样打扮甚是好看,与平日相比别有一番风采。
可之后她就向自己跪了下来,说要请辞,话里大有他不答应她便长跪不起的意思,润玉一气之下便允了,后来在朝堂上,他也未再看她。
如今想来,或许邝露异乎寻常的打扮只是为了要掩饰什么,而且昨日她的脸显得过于白皙了,她眼眸里的光也没有平日里那般有神,可他却没有注意到。
润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邝露是故意的,故意向他请辞,故意惹他生气,这样他便不会注意到她的异常。
邝露太了解他了,他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生了气,也真的不曾注意到她已经伤的那般重了。
可是,她是何时伤的?怎么伤的?何人伤的她?为何他一点都不知道?
润玉感到邝露体内所存之灵力异常之少,几乎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更遑论那股灵气还在她体内到处乱窜,似是走火入魔的模样。
即便润玉于医术一道并不擅长,但他可以肯定邝露不是走火入魔,至少不是简单的走火入魔。
润玉记得他曾问过邝露为何她修炼了那么久,灵力却甚少提升,邝露的回答是她的真身是一颗清露,修炼不易,好在她乃天生仙胎,灵力少点并无多大关系,只不过修的慢些罢了。
邝露殿下,邝露以后定当勤加修炼,请殿下不必忧心。
那时,邝露是笑着的,似乎因他对她的这偶尔的小小关怀感到十分欢喜,可他却被那笑弄得异常不自在,此后再也不曾关心过她这个问题。
她的修炼到底有何问题?和她的真身是一颗清露有关吗?为何之前不曾见她有什么不适之处?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这世上的神仙真身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像先水神的真身就是冰凌一注,而先风神的真身则是一阵风。
就算不拿他们比,刚刚那个叫九儿的仙童真身便是一壶酒,也没见他们修炼会有什么阻碍或是过于缓慢的问题。
想来,大概是那时邝露便骗了他,可邝露为何要骗他?
润玉不知道。
但润玉想,或许,或许没有或许,邝露是因为他才会骗他,而她骗他也是为了他。
润玉将邝露的手握在手心,手下的触感依然柔腻却不再温暖,就像是在握着一块冷冰冰的玉石。
邝露的手小小的,润玉两只手掌合起来,便将邝露的手完全包裹住了,润玉轻轻搓着邝露的手,又不住地往手心里哈气,可,这样一点用也没有,邝露的手依旧冷的像块冰,不,是比冰还冷了。
邝露冷得发起了抖,身子蜷缩着,小小的一团,秀眉蹙得紧紧的,明明身上发着寒气,可额上却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润玉掏出一块帕子仔细而又温柔地替邝露一点点擦拭着额上的汗,但就在润玉手覆上邝露额头的那一刻,邝露像是抓住一块救命浮木一般紧紧抱住了润玉的手,甚至整个人都往润玉身上凑。
润玉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除了冠冕,脱了外袍,躺到了邝露身旁,他将邝露抱在怀里,可邝露依旧冷得要他身上贴,她的手往他衣里伸,腿也开始往他身上架,润玉脸上浮起一阵又一阵潮红。
润玉邝露,别动!
润玉忍无可忍,便将邝露的不停作乱的腿夹在双腿之间,又把她的手桎梏在胸前,然后在邝露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润玉邝露,你一定会没事的,邝露,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渐渐的,邝露安静了下来,她不再乱动,乖乖地躺在润玉怀里,像是一只小兽,她侧着脸,眼角的那颗泪痣尤为引人注目,润玉忍不住亲了一下那颗泪痣。
忽而,邝露又乱动起来,她开始把润玉往外推,然后不停地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她扯了很久也没扯下一件来,是润玉紧紧抱住了她,不让她这么做。
可邝露此刻不再是感到冷了,她很热,五内俱焚一般,润玉身上的暖意对于她来说却像是能烧死人的火,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脱离润玉的怀抱,不顾一切的只想脱离润玉的怀抱。
她的指甲在润玉脖子、手臂上挠出了一道道血痕,润玉丝毫不在意那些伤痛,他想了想,变出尾巴来,将邝露圈住,他的尾巴是凉的,邝露不再挣扎,抱着龙尾再次安静下来。
润玉邝露。
润玉邝露。
润玉邝露!
润玉一声一声呼唤着邝露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轻柔,一声比一声深情,有滴泪从润玉眼角滑落,落到了邝露眼角那颗泪痣上,邝露身子轻轻一震,而后彻底安静下来,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慢慢退去了。
一室寂静,唯有两个相拥而眠的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