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润玉躺在床上，神识进入梦珠中。
……
接到卫儿的传音后，我即刻拜别了爹爹，向璇玑宫匆匆赶去，卫儿在传音符里说的不清不楚，也不知陛下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很是担忧。
一路上，有很多仙子仙君同我问好，我心中着急，只微微点头回应，大部分人见我如此，便也点头笑笑，不再烦扰我。
偏偏有一人就是那么没点眼力见儿，挡在我面前不让我走。
彦佑邝露小美人儿，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呀？
这个彦佑君惯常这样，说话做事放荡不羁，从不把礼教放在眼里，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今日我有急事，便决定不理他，否则又要被拉着说些无聊透顶的话了，而且一说就是好半天，他这个说话人不嫌嘴皮子干，我这个听的人耳朵上倒要起茧子了。
这么些年来，他说的那些话我都能背下了，不是要教我什么乱七八糟的‘追男十八式’，就是劝我干脆离开陛下，让陛下体会一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孤家寡人，再来就是惋惜我的性子越发像陛下，不如以前活泼有趣了。
彦佑君说话时总是那么义愤填膺的模样，替我叫屈，替我不甘，他总说除了我，这世上再无人会对陛下那么好，可惜陛下他不懂得珍惜，所以叫我主动点，莫要真的蹉跎了一生。
我知道，他其实是真心为陛下好，所以那些大不敬的话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过。
但是，彦佑君不知道，是他不知道，陛下他不是不懂得珍惜，而是他想要珍惜的人不是我罢了。
更何况，我为陛下所做的一切从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去做的，而是因为陛下他值得我那么做。
陛下其实对我很好，只是和我对他的好不一样罢了，陛下从未给过我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又怎能将我的妄念强加到陛下身上，用我自私的小爱去阻止陛下追求大道的脚步呢？
或许我曾有过那样虚妄的幻想，但我早已将一切痴念斩断，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陛下早日忘怀过去的伤痛，太上忘情，了却一切因果，合道成圣！
这也是陛下的心愿，既是如此，那不论如何我也要助陛下达成此愿！
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可彦佑君却好似全然没有看到，我往左他便往右，待我往右跨一步，他便也往左跨一步。
我有些生气了，沉下脸道:
邝露彦佑君这是作何？没看到我有要事要去处理吗？
彦佑什么要事啊？
彦佑君打开一把折扇，悠悠地扇了两下，不紧不慢地说道:
彦佑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为了你家陛下，对不对。
我没理他，知道还不让开？
彦佑你不用着急，我刚从你家陛下那儿过来，他好的很，就是脑袋瓜子突然开窍了而已！
彦佑君说完便看着我笑，一脸不怀好意，我被他笑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邝露你什么意思？
我问。
颜佑君这会儿却不说话了，讳莫如深地看着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被颜佑君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着实有些无语，开窍？开什么窍？
难道陛下终于修得太上忘情的大道了？可听着卫儿的语气，不像啊……
啊，该死，被彦佑君这么一闹，竟将正事给忘记了，我不再胡乱猜测，加快了步伐向璇玑宫走去。
到了湛露殿外，璇玑宫一众仙侍居然全都跪在殿外，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仿佛天塌下来了似的。
我问怎么回事，也没人回答，只有卫儿还像点样子，解释了一番，我终是知道发生何事了。
可陛下要找什么东西？怎会跑到湛露殿来找？我实在是想不通。
陛下这段时日脾气好像变差了很多，有点喜怒无常，就像今早，莫名其妙就发脾气了，也不知在气些什么，难道这太上忘情还能越修越回去不成？
然后我便想起，那日魔界传来消息，锦觅仙子在怀胎六年零八个月后终于生下了一只小白鹭，二殿下十分高兴，大宴亲朋好友，陛下，彦佑君，月下仙人都收到了帖子，连我也有份。
这本是件喜事，可我却不由得有些忧心，陛下好不容易才对前事稍稍释怀了些，这个消息，会不会让陛下想起那些往事，又会不会有碍陛下修太上忘情之道呢？
我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借口推掉，可陛下却没有这么做，他神色如常的收下了请帖，并让我替他好好准备一份厚礼，言道要借这个机会和二殿下冰释前嫌。
听到陛下这么说，我很高兴，陛下曾以忘川为界，划分天界魔界，并立誓永不再踏入魔界一步。
几千年来，陛下也如他所立下的誓言那般未再踏足过魔界，可二殿下早就将魔尊之位传给鎏英，和锦觅仙子归隐了，并不住在魔界，但陛下依旧守着那个誓言，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再踏足那个伤心地而已。
现在陛下愿意去见二殿下和锦觅仙子，是不是意味着他已将过去种种都放下了呢？我十分高兴，对此也乐见其成。
但是后来，陛下却没有去成棠樾小殿下的百日宴，因为妖王不啻来访，陛下不得不留在天界接待贵宾，我便替陛下将礼物送了去，并转告了陛下的意思，二殿下和锦觅仙子其实也早有此意，他们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陛下。
我回去后，妖王已经离开了，我留意到陛下似乎有些不高兴，我以为陛下是为了没能去成棠樾小殿下的百日宴而不开心，便将信递给了他，没想到陛下看完信后更不高兴了，好像就是从那日起，陛下就变得有些不同了。
我恍然大悟，不禁有些无奈，这样看来陛下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也只是推托之言了，他其实从未真正放下。
也是，放下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我心中有了别的信念，我又放得下吗？
我定了定心神，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推开门，便看到陛下负手站在殿中，一室凌乱，却更显得陛下的背影伶仃孤寂了，那一刻我在想，太上忘情真的是陛下想要的吗？我所做的决定又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下一瞬，我便又坚定了信念，我没错，红尘万般苦，若是能看破红尘，超然物外，为何还要任纷扰缠身，在红尘欲海里苦苦沉沦而不得逃脱呢？
更重要的是，唯有修成了太上忘情，方能……
我看向陛下那显得异常清瘦的背影，敛去那些起伏的思绪，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邝露陛下？
我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寂静，陛下听到我的话，转过身来，朝我招了招手:
润玉邝露，你来了，过来，来帮我找找。
陛下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我看不懂，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即便是曾经面对锦觅仙子的时候。
我走到陛下面前，低声问:
邝露陛下，您要找什么？
润玉一根红线。
陛下定定地盯着我看，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感到有些不自在，略微扭头，错开了陛下的视线。
邝露是水神仙上送您的那根红线吗？
对于陛下的这个答案，我并未感到有多意外，我只是有些不解，为何陛下要来我的寝殿，不，应该说到我曾经的寝殿来找？
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那根红线不见了，陛下怀疑我将红线藏了起来，所以才将这里翻得这么乱。
若是以前，兴许我会这么做，可我早就明白不是看不见某些东西就能够放下的，真正的放下不是不看不听，也不是不念不想，而是当你回首往事时，可以坦然面对，笑着接受那个曾经的自己。
我本以为即使陛下还未曾放下，至少也即将放下了，可不成想陛下仍旧如此执着，连对锦觅仙子随手送的一根红线都这么在意。
心中微叹，我皱起了眉，还是决定如实回答:
邝露那根红线您不是让我收在……
润玉不是那根……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打断了，声音显得有些迫切，我不解，抬头看向陛下:
邝露那是哪根？
润玉是……是……
陛下却支支吾吾起来，我更加疑惑了，追问道:
邝露是什么，陛下？
润玉是……你送的那根！
我送的那根？
一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陛下今日如此反常，是因为我？是因为我送的那根红线他找不到了？陛下为何要找那根红线？那根红线陛下不是早就还给‘月下仙人’了吗？陛下忘了吗？可即便陛下忘了，又为何会突然想起它？为何会在意起它？
一个个问题向我打来，几乎就要将我努力撑起的小船打翻了。
终于，在浪打沉我的船前，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邝露陛下为何会想起问这个？
润玉我……我把它弄丢了……
陛下的表情更奇怪了，他甚至避开了我的视线，但我却越发冷静了，我不应该想太多。
邝露不是陛下自己丢的吗？
我问，幽怨的语气让我一惊。
润玉我没有丢，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只是不要罢了，所以你选择将它还给‘月下仙人’，可是，陛下，你可知道，那真的只是邝露对你的祝福罢了！
我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道，邝露，你怎这般不讲理？陛下怎会知道？陛下是那么痴情专一的男子，他以为那是你对他表明心意，他自然不会收。
陛下最是心软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当面拒绝你，顾全了你的脸面，你还怨什么？
邝露陛下，您确实没丢，您只是将它还给了月下仙人，是不是？
我虽然在问，可却又不是真的要问，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当初那个‘月下仙人’便是我化的。
润玉原来，它真的在你这儿。
陛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又开始不解了，陛下好像不是因为不记得才来问我的，却正是因为记得才会来问我，而且他好像也知道了当初那个月下仙人是我变的了。
邝露陛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我忽然有些心虚，我很少对陛下说谎，因为我曾说过要让陛下像信任魇兽一样信任我，可我又想，我虽然在这件事上欺瞒了陛下，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定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责怪于我的。
于是我放下心来，笑了笑:
邝露请陛下恕罪，邝露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当初邝露年幼不知事……
我停了下来，因为陛下居然向我露出了那样悲伤的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为何陛下会这样。
邝露陛下，您怎么了？
陛下却没有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我。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从我心底升起，我彻底慌乱了，只好随口扯出些话来:
邝露陛下是因为邝露的欺瞒而伤心吗？邝露没有背叛您，邝露依然是您最忠心的臣子。
陛下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邝露邝露说过，邝露会永远追随您，邝露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的，请陛下相信邝露。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将曾经说过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
润玉我要的不是你的追随！
陛下终于说话了，可说出口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窖，如果陛下不要我的追随了，那我要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面上却强装着镇定:
邝露那陛下，您要什么？
润玉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闻言，我安下心来，毅然决然地答道:
邝露只要我有！
陛下没说要我做什么，只是抬起手将我的眼睛蒙住了。
润玉邝露，别这么看着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我便感到有股温热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我意识到些什么，却不敢相信，直到陛下的唇贴上了我的唇。
我猛地张大了双眼，推开了陛下，这下我连声音也保持不了镇定了:
邝露陛……陛下，你是……是要修太上忘情之人！
润玉邝露，你是不是不信我？
陛下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我只看到陛下的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最后，我只听到一句:
润玉邝露，我不能忘情的原因是因为你，邝露，我心悦你！
邝露不，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我喃喃道，但陛下好似并未听到我说的话，又或许我根本没发出声音来。
润玉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邝露，我是真的心悦你，我知道，你也心悦我。
邝露我……
陛下心悦我？
陛下怎么会心悦我？
陛下怎么能心悦我？
我感到陛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那么轻那么柔，就好像我是他最珍而重之的人。
不，不是好像，而是就是。
我的陛下说他心悦我，我本该是开心的，我本该笑的，可我却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颤，惊骇溢满我的四肢百骸。
如果，陛下说的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至此，梦境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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