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吒哥哥……对不起……”
金吒领着敖丙，两人一路无言，在走出那个旧庙好一段距离后，敖丙突然开口，这让金吒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回身问道:
“怎么了？为什么要道歉？”
“我……”
踌躇一阵，敖丙不自觉地皱皱眉，
“如果不是我，哪吒也不会那么生气，还让你和木吒哥哥费心了……明明……明明就是我的问题……”
“……敖丙，话不能这么说。”
金吒闻言笑笑，眉眼里尽是温柔，
“方才，二弟说的话没听清吗？你和三弟性格本就相反，他生来暴躁，你又不肯让步，两个人啊，都倔得很，也难怪了矛盾会这么大。”
“……我刚刚……走神了……木吒哥哥后边对哪吒说的话，我……并没有听清……”
一面这么说着，敖丙一面将脸别了过去，
“我……”
“好了，不要太在意。”
轻轻拍拍敖丙的肩让他转过头来，金吒轻出一口气，又回过身继续在前方领着路，还将双手交叠背在脑后，
“三弟其实，只是担心你而已——他不懂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急了就吼，甚至要打，相信你也不是没有感觉的。”
“可我……真的不能把他牵扯进来……我也不想让他担心……这番回去，他可能还要闹……金吒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我们真的不在一条路上……父王和师父也不让我与他往来了，我……”
“劝？”
敖丙话还没说完，便被金吒这一个字打断，
“你觉得，我能劝得动他？”
“你是他兄长，应该可……”
“敖丙，我三弟的脾气，旁的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
只消金吒这一句话，敖丙便沉默了。
嗯……
哪吒的脾气，他确实很清楚……
仔细想想……金吒可能真的劝不动——即使是大哥，若是阻碍了自己，哪吒恐怕也是要刀剑相向的……兄弟相残倒是不至于，但哪吒肯定不会听话，肯定会随着自己的性子……
乱来。
就算被金吒他们暂时压制或者关起来，他也会想尽办法出来的——想尽一切办法去干自己即刻想做的事。
目前，除了太乙真人手上的「山河社稷图」和之前保住他俩魂魄饿「七色宝莲」，好像还没什么东西能困住那个「陈塘关小霸王」。
只是……
只是哪吒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插手他敖丙的事？
一次又一次……从开始，到现在。
他已经不知道欠了他几个人情了……
而「心愿」……他又替他完成了几个？
海夜叉那次也好，重塑肉身时走火入魔那次也好……本以为，他回到龙宫后两人就不会有交集，却还是被拼命拦下。
只是因为怕他被龙族的人惩罚……
而等他一声不响回到龙宫后，又擅自闯下来，那时候，天生火相的哪吒甚至连「避水诀」都不会，就这么一口气直直冲到海底，最后还被申公豹的雷公鞭重伤，也不知调养了多久……
好像方才才完全恢复……
还有……还有之前龙宫的动荡也是……明明说了很危险，明明已经在龙宫吃过一次亏了，却仍执意要去，兴许就是为了平复龙宫的动乱让他多少安心些。
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动，最后……若不是金吒的「傀儡符」，哪吒怕是已经趁着旁人不注意直接提枪跳下海了。
可……哪吒他明明……不喜欢妖怪……
甚至应该也是厌恶妖怪的。
却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敖丙想了很久，很久很久。他不明白——他不明白哪吒为什么这么在乎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只因为……只因为他们是朋友吗？
他们成为朋友，也仅仅是由于那场毽子而已。
“金吒哥哥……我不明白……”
敖丙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金吒，
“我不明白——哪吒为什么在乎我……我……明明我只是……龙，我是妖族……我们会成为朋友……也只是因为我那天和他踢了好久的毽子……他为什么……”
这话让金吒笑了，他回过身，看向敖丙那双湛蓝的龙族妖瞳，道:
“我想，对于我们三弟来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有更多的「怎么做」。你说你不明白三弟为什么在乎你，那我问你——敖丙，你在乎我家三弟吗？你在乎哪吒吗？”
“那是当然！”
敖丙脱口而出，这让金吒笑得更深了:
“为什么？你和他的交集，不也仅仅始于那一场鸡毛毽子吗？听说……你连海螺都送了出去——早在那个时候，你就把他当朋友了吧？”
“诶？这……我……”
一听这话，敖丙就懵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地，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金吒忍不住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颊，接过话头:
“你啊，几乎就没有思考——说这四个字的时候，都不用经过脑子了吧？”
“我……”
“为什么会在乎哪吒？明明他只是个人类，是个修行者。他甚至，还是陈塘关除妖世家的三太子……作为妖，你为什么会在乎他？是想把他除掉好不再威胁你们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朋友？对不对？敖丙，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你怎么就没学会「换位思考」呢？”
金吒抬手轻抚了下敖丙的脑袋，笑容也逐渐带上了一丝无奈，
“你站在三弟的角度想想，你把三弟当成你，如果哪吒他什么事都瞒着你，干什么都不让你帮忙——即使你觉得两个人绝对比一个人要来的有保障，他却还是躲着你，干出的事甚至威胁到自己性命……若是这样……你怎么想？”
“……若是这样……”
若是这样……就算嘴上不说，他心里……大概还是会不舒服的吧——哪吒若是什么都瞒着自己，那会给他一种哪吒对他的不信任感……
他不信任他……所以什么才都不肯跟他讲。
还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距离感……感觉两人关系虚无缥缈的，好像怎么伸手都够不到他，好像怎么喊他都听不见。
就仿佛被抛弃……
被唯一的朋友抛弃……那大概是一种……
是一种很令人绝望的感觉吧？
但是这没有关系的——对于敖丙来说，哪吒的事，完全可以由他自己做决定，若是他不愿告诉他，那敖丙除了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外，倒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在远处安静地看着就是了。
至少他还能看着……
可……
可哪吒若是会因此受伤甚至丧命……
那当然要去拦下他……
拦……住他……
“我……我会……拦住他，保护他！不会让他受伤，更不会让他死的！”
“哦？”
金吒收回手，看着面前这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的龙族小孩儿，有些吃惊——原本以为，这小龙妖只是那种温文尔雅的乖宝宝，性子软糯得很，一向只听他父王或者师父的话，却不想在这种事上也有强硬的一面。
保护……是吗？
身为「灵珠」却去保护「魔丸」……
这是完全违背他父王和师父的意愿了吧？
不过……
是因为什么？
责任？报恩？还是别的什么？
将右手食指抵在自己下巴上，金吒微微颔首，漆黑夹着碎金的眸子里透着别样情绪，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
灵珠和魔丸……三弟和小龙……
不管怎么说，果然很受这俩玩意儿影响啊——毕竟是转世投胎出来的……不过……
性子相反，可终为同源——倔倒是真的一样。
“如果他真的碰到会危及性命的事，那我……那我说什么也会帮他！说什么也会拦住他！不管他是推辞也好，拒绝也罢，甚至与我大打出手，我都会帮他！我不会让他死的！”
见金吒颔首沉思，敖丙定了定神，认真重复补充了一遍，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也不像先前那般绵软犹豫，反倒透出了满满的强硬，
“我的修为比他略高一筹，且我天生水相，能够克制他，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让他乱来——而若是有人想取他性命，那我定会保护好他，在我倒下之前，谁都别想伤他分毫！”
这铿锵有力话语让金吒愣了半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毕竟，一开始……他觉得这敖丙，东海龙三太子，实在是不像条龙。
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对于龙来说），身形就显得很瘦弱，再加上他那时还带着内伤，居然连被拽住袖子都挣不开，虚弱得像个大病初愈的人类弱女子。
还有他的眼睛——那双蓝色妖瞳……
真的一点也不像那种道行深的妖怪，反而像极了那种刚刚修炼获得一点成就的小妖，十分单纯好骗（bu）的样子。
只是介于他敖丙的身世，那妖瞳里还多了点东西——除去单纯，那里边尽是能化出水的温柔和忧虑，其他的情绪几乎是没有的。
这哪儿有一点龙族那「百鳞之长」的气魄？
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温柔——那东海龙王敖广化为人形时也长得温文尔雅，却仍有那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感，金色的妖瞳含着愠怒，仿佛一个晃神，他就会现出原形，变回那条巨大的盘在「定海神针」上的青白角龙，一声龙啸便能震得东海海底久久不能平息。
而敖丙……不一样……
他给金吒的感觉，就是那种「乖宝宝」——道路已经被铺平，他只要去走就好了。又因为常年待在海底，心思单纯，他那湛蓝色的妖瞳中，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情绪，纯净的像那远方海天交接的地方。
这样一条小龙，绝对服从他的父王和师父，一向温和顺从，说话很难成句，提出自己意见想法的声音则往往都很小，给人一种没什么底气的感觉。
真的难以想象他会说出现在这样有力的话语。
且充满了只有龙族这样的强大妖兽才拥有的自信和坚定。
金吒微微皱起眉——他是来迟了没见到，敖丙先前说话做事，也是有发过狠的，更没有现在这般软糯。
不过这都是在他重塑肉身之前了。
或者说……更早。
大概，早在他知道自己代替了哪吒原本的「灵珠」位置时，他就对哪吒有一种抹消不去的罪恶感了。
同时，他也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现在却偏偏站在了这里。
但这些，金吒都不知道。
也许就连敖丙自己也难以觉察这种情绪，他大概只是觉得，自己本就愧对哪吒，而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把他拖下水了。
所以他软糯，没底气，甚至还有点自卑，却独独在「哪吒要插手龙族事务」这件事上与他不知吵了几回，回回都要动手，次次都被拉开。
他只想哪吒安全，至于自己……
要独自扛起龙族的重担。
“……小龙……”
金吒眨眨眼，轻出一口气，
“你果然，还是一条龙啊……”
“诶？”
“龙，就该这样……”
无视了敖丙那一脸的懵，金吒像rua哪吒头发那样rua了几下这小龙的脑袋，接着径直走到他面前，带着他掉了个头，
“走吧，咱们回去——三弟现在应该多少已经冷静下来了。”
然而金吒才走出去没几步，就被敖丙轻扯了下衣袖，引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这小龙:
“怎么？”
“……金吒哥哥，我不回去了。”
敖丙如此说道，这让金吒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什么，轻出一口气后蹙眉为难地笑笑，抬手又掐了一把小龙冷硬的脸颊，道:
“小家伙，你这是给我出难题了——此番回去我若是一个人，三弟定是要闹翻天了。”
金吒此话一出，敖丙立刻脑补到了哪吒得知他偷偷走掉回龙宫后的炸毛表现，瞬间觉得有些头疼和对不起金吒木吒这两兄弟，便默默给金吒抱了个拳，表示歉意:
“抱歉……我……”
“行了小龙，少道点歉吧——你是好孩子，但这道歉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
金吒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也不知是不是当「大哥」当惯了，此刻的他竟像对待自家亲弟弟一样开始给眼前这小龙交代事务，神情严肃且不容拒绝，
“做错了才需要道歉不是吗？你又没错，就管自己去吧。记着，一定保护好自己，别太超过了，明白吗？”
“呃……是……”
“还有，这个，你收着。”
还不等敖丙反应过来，金吒便一把扯过了他的手，当场咬破自己的指尖在敖丙那毫无血色的手心里画起符来。
这举动着实吓到了敖丙，他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却不料金吒拽他拽得紧，根本挣不开。
于是他只得开口:
“金吒哥哥你……”
“抱歉啊，我现在身上没有空白的符纸了，这个符我平常也很少用，就没提前准备，现在只能画在你手上了。”
嘴上这么说着，金吒手上画符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三下五除二画完符，他熟练地舔去自己指尖渗出的鲜血，笑道，
“完成了，因为载体不是符纸，所以效果会比较弱，但也足够了。而且画在手上还能重复利用——大概……五次……嗯不对，是三次，再往后就开始有点悬了。”
“唔……哦。”
敖丙此刻一脸懵，
“这是……”
“「隐息符」，听过吗？要用的时候就朝符文里注入你的仙气，它能暂时隐藏你身上的妖族和灵珠气息，一次一个时辰。”
说话的同时，金吒还不自觉地捻了下自己的指尖，似乎是有点紧张，但依然神情自若，
“一个时辰……保命的话是够用的……吧？它能隐藏你身上的所有气息……我还是希望你这三次一次都不要用到……”
“……金吒哥哥……”
“我知道「封神大战」里妖和人的微妙区别，我啊……帮不了你太多，只能这样了——三弟那边我会应付的，你不要担心，管自己就是，明白吗？”
“谢谢！明白了！”
握住双手，敖丙朝金吒用力鞠个躬，脑门儿都险些磕到自己的小腿，这让金吒更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不好意思」里，似乎还夹着些别的情绪。
那是什么……愧疚或者……
感觉有些可惜是吗？这么乖的一条小龙。
金吒他……是知道这所谓的「微妙区别」的。
封神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于妖来说。
可他不能告诉敖丙，这不符合规矩。而他也不忍心打破这小龙想要封神登天将龙族带离那海底炼狱的幻想——何况……他手上的消息，也不一定准确……
希望不准确吧……
不管怎么说，只是但愿那一天……
来得越晚越好吧……
“敖丙，放心回去吧，好好听你父王和师父的话，其他的，就先不要在意太多了——不管怎么说，你父王和你师父，不会不顾你的。”
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下情绪，金吒对敖丙笑笑，
“不要想着走捷径啊，「封神登天」，可是很麻烦的。”
“嗯！我知道的！”
“认得路吗？”
“从这里开始就没问题了。”
“嗯那好——但愿我们能在天庭见面吧。”
“嗯！金吒哥哥，下次见！”
敖丙朝着金吒微微鞠躬，接着便转身扬起厚重的雾气，眨眼间，一条青白带着蓝色鬃毛的小龙从螺旋形的雾气中冲出，直逼云霄。
是因为有点远才化龙的吧……原来敖丙的原形是这样的……
仰头看着那条细细的小龙，金吒不由感慨道，
真的好小条啊——和龙王他们比真的差太远了啊……别飞太高，万一给发现就不好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在封神榜上看见你的名字……
敖丙……你可知道，对于妖来说，封神登天最快捷的方法，那便是……
等着被杀，而后魂归封神台。
所以，还是试着守住自己的肉身吧，小龙。
看着那瘦小的白龙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金吒这才轻出一口气，转身打算去与木吒哪吒他们汇合。
「封神大战」……
看来真的不远了。
至于，拉开这场战争序幕的引子是什么……
不知为何，每每想到这，金吒心底都会有隐隐的不安——也许……这只是错觉吧。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回去吧。
回去……
到时，找姜子牙师叔问清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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