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天上的日月都交替过一回了，金吒那边才有了点收势的苗头。
这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甚至连杨戬那一向活力十足的哮天犬现在都趴在自家主人身边睡着了，耳朵和尾巴都时不时一抖一抖的，也不知算不算睡得安稳。
要不是姜子牙在和哪吒交谈过后没多久便使用「传音术」和太乙真人报了个信儿，让他给龙王和李靖等人报平安，这几个做家长的怕是得急死。
“咳……”
金吒轻咳一声，缓过劲儿来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正盘腿坐在自个儿面前的哪吒和敖丙，给那湛蓝和漆黑夹着大片火红的两双眸子一盯，他真的是有些不自在，说话都禁不住磕巴起来:
“三，三弟……还有小龙……怎么了？这样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大哥！”
“金吒哥哥。”
盯着金吒沉默了有一会儿之后，哪吒和敖丙先后开口，接着干脆异口同声:
“我（小爷）还想问你做了什么呢！”
“……呃……没做什么啊……”
金吒闻言尴尬地笑笑，敏感如他，此刻显然是反应过来什么了。思索片刻，他便直接将还坐在他身后一脸看戏的杨戬拽到了身前。
这杨戬自觉无辜啊——他刚刚还坐着准备看好戏呢，哪儿反应得过来？这会儿给金吒这么一顿猛拽，裤子磨到地上感觉都要磨穿了，这吓得他赶忙挣扎着起身并且惊呼道:
“诶诶诶诶，金美人儿你干什么？！”
这一下自然也吓醒了哮天犬，只见这身上描着眼形金纹的漆黑细犬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汪汪”两声随即便和自家主人一起被金吒狠狠剜了一记眼刀，喝了几声:
“杨戬！不准这样叫我！还有你！哮天！安静点别乱叫！我还没忘你差点把我腰踩断甚至还拿尾巴扇我巴掌的事！”
吼完金吒就要上手，哮天犬龇牙迎击，却被杨戬一个眼神暗示而迟迟未扑上前去。一旁的木吒见状则连忙将自家大哥拦腰抱住，将他拦下，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别动气”“大哥你刚收势”“情绪不要太激动不然对伤不好这点你不是最懂了吗”一类的话。
金吒一时挣扎无效，最后只得无奈地转头看了自家二弟一眼，叹口气道:
“二弟，你不懂啊……”
“？”
木吒闻言一脸疑惑，金吒却是不打算再多做解释了。
他是很不喜欢杨戬这样叫自己——哪个男人喜欢被男人这么叫的？！
不是……不只是被男人……
被女人这么叫也不行！
更何况，他和杨戬的关系又不是很好，每次他都想离这三眼半神远远的，嗯，越远越好。
但不知为何，他们俩这段奇怪的缘分就是斩不断，两人平日里几乎干什么能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可真是让金吒烦透了。
尤其是那一声声的“金美人～”。
直到后来，他被叫得烦了，有时候又确实不能不应声，便懒得再纠正，只是偶尔实在烦得不行才开口骂那三眼半神几句。一来二去的，这外号杨戬是越叫越顺口了，甚至逐渐带上了儿化音。
于是金吒就感觉这家伙更讨厌了。
不过，这还不是他此刻暴躁到想把杨戬摁在地上使劲摩擦的主要原因。
不让杨戬在哪吒面前称他为「美人儿」……
更多的是因为……
这是作为「大哥」在自家弟弟面前的尊严！
在木吒面前这样叫他就算了，毕竟木吒年龄不小，方才也见着了他碰见杨戬就要失控炸毛的模样。可在哪吒面前这么叫……
不行不行！
那是绝对不行的啊！
他三弟才三岁，三岁啊！正是崇拜大哥跟在大哥屁股后头到处玩到处闯祸惹事（bu）的年纪啊！
现在给杨戬的这声“金美人儿”一闹，不单单是误会，这简直……
这简直就直接颜面扫地了！
金吒不由捂住脸，并下意识往此刻拦腰抱住自己的木吒怀里缩了缩，仿佛木吒就是个地缝，能让他瞬间从这里消失。
“美……人？大哥？”
“金吒哥哥是美人？”
不愧还是小孩子，杨戬这一声“金美人儿”很快便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哪吒与敖丙对视一眼，接着同时看向杨戬，两人都是一脸疑惑。
“对啊——你们不觉得他很好看，很美吗？”
眼见着这俩小孩儿愣神，杨戬在原地重新盘腿坐好，对他俩笑了笑，还用瞟了眼自个儿身后的金吒和木吒，示意小孩儿们看看，
“喏，这李家的三兄弟，可都是美人儿啊——一个长得比一个漂亮，简直比天庭的那些仙女什么的还要美了。”
“……”
“……”
一时间，这俩小孩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哪吒表示自己不在乎——他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也就没怎么看，他现在更多的还是比较担心自家大哥的伤势——不过看他现在这么精神还能把一个这么高大的人拖来拖去的……
好像也不需要多么担心了。
看着在木吒怀里捂脸的金吒，哪吒默默将目光收了回来。
但敖丙却是听话地仔细看了几眼，视线在金吒木吒哪吒这三兄弟脸上身上跳来跳去，最后还极小声地评价了句:
“唔……真的好看……漂亮……”
“喂！敖丙！不准这么说小爷！”
一听这话，哪吒就不太高兴了，转过头来瞪了敖丙一眼——哪有夸男性好看漂亮的？他现在虽然还只是一副少年的模样，可心底老早就把自己当大男人了。
就像他爹——李靖一样。
敢做敢当，把责任给扛起来。
而敖丙则是立马就将脸别了过去，道句温和软糯的“对不起”后便下意识抬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脸，却仍是一不留神没护周全，叫人看见了他那妖族尖耳上漫起的一抹绯红——这抹绯红在敖丙向来冷白的皮肤上特别显眼，也特别好看。
许是这小龙生性沉稳隐忍又极少与人交流，若是不自觉地夸赞了他人的外貌，怕是连他自己也得脸红害羞好一阵子。
“李家三太子，你就别这么凶了——这小龙说的可都是事实啊，你怎么能凶他？”
杨戬微微一笑，无视了哪吒的那声“哼你管不了小爷”，转而看向敖丙，
“不过，小龙你这么害羞做什么——明明你也生的好看得紧，这是随了谁？你父亲？母亲？还是说你们龙族化人都是这般俊俏的模样？”
“我……我没见过父王化人……而且……而且没见过……母后……其他族人平日里也都是原形，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是吗？”
这番话让杨戬愣了下，接着便满含歉意地低下了头，还不自觉抓了抓后脑勺，
“很抱歉我提到了这些……”
“没事的……我……”
好不容易恢复平时那般冷白的脸色，敖丙轻出一口气，顺口答道。这回答让杨戬不禁挑了下眉，然而，还不等这小龙再多说些什么，他便迅速转移了话题，视线也放在了敖丙头上那对已被炼化到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湛蓝龙角上:
“诶，小龙，话说你那龙角形状……好像不太对啊——是炼化过了？”
“嗯，炼化了有两回了，再来一次应该就能彻底炼去——师父说……这样能更好地隐藏我妖族的身份……比平日里只用袍子挡着……要更保险些……”
“这样啊……”
杨戬不自觉歪了下头，顺手还揉了两下已经趴到自个儿腿上的哮天犬那毛乎乎的脑袋，口中喃喃自语着，
“那真是可惜了，明明是那么好，那么漂亮的一对龙角——龙角可是龙身上的宝贝（之一）啊，居然就这么炼了……你不心疼我倒蛮心疼的……”
敖丙闻言轻皱了下眉，之后抬手去轻抚自己那对已经严重缩水的龙角，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心疼多还是不在意多:
“嗯……”
但不管是哪种，「心有余悸」这种情绪还是在的——而且很鲜明。
毕竟，「炼化龙角」，真是一件很疼的事。
而杨戬看着这条涉世未深的小龙，禁不住皱了皱眉，之后微眯下双眼，额上的眼形纹样缓缓裂开几丝，透出缕缕不显眼的白光——他有天眼在身，在他眼中，不管是人还是妖，哪怕是神都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心思。
他看到了，敖丙方才在自己提到龙角时所想到的词句——
最先的，便是在炼化这龙角时的感受，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疼痛，杨戬此刻能看到，确实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的。
其次，便是「为了将龙族带出海底炼狱，一对龙角……算不得什么……」。
「为了能与人类和平相处，为了能顺利在封神大战中建功立业，一对龙角，算不得什么。」
……
真是笨蛋。
杨戬在心中骂道，
龙，明明如此强大，偏偏却又如此善良——在与人和神仙的周旋中，不吃亏，就怪了。
看着小龙……龙族似乎是学着狡诈了一点。
但要对付那些家伙，还是太单纯了……
这条肩负全族命运的小龙让杨戬这一向快活自在按照自己节奏生活的半神深深叹了口气——除了面对自家那性子慢悠悠的师父与早已去世的母亲，他还从未对任何人这么无奈过。
其实，那些远离人世间的妖族，以及那些神仙和人类……都挺让他不知该说什么的。
他已经看惯了，那些被排挤的妖族，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没有害人的心思，他们只想平稳地生活，就像那些最最普通的小动物一样，他们大部分未曾入世，心思单纯地仿佛不适合在这世上生存。
反之，不论是人还是神，心脏的程度，都与那些所谓的「坏妖」不相上下，有时更甚。
都说「人」是最接近「神」的生物，很多神和仙也是都不是天生的——人通过修炼，也是可以到达那个境地的。
那么，「人心险恶」这个词，拿来形容神仙似乎也不为过。
三界之中，不论是神，妖，亦或是人，都鱼龙混杂，然而人们却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愿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
「神仙，是不会犯错的，人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而妖，则生来就是错的」。
这样的一个理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戬不清楚，他也无比厌恶这样的理念——若是承认了这一理念，那他杨戬，一个神仙与人类的私生半神，又算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那些神仙带着隐隐鄙夷的眼神，他们的一切情绪，一切想法，从内而外，都逃不开他的「天眼」。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些看不起他的神仙就真的是表现出满满的看不起，而另一拨，却也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和人一样啊……
几乎完全一样的……
不是非黑即白的，不论是妖，还是人，就连神仙也是……
神仙，也是会犯错的啊……
人，也是会比妖还邪恶的……
凭什么，就这样无条件相信，原谅呢？
“小龙，你其实用不着这样……真的。”
“就是！小爷老早就觉得不痛快了！”
自被夸好看就开始一直盯着敖丙的哪吒高声附和道，
“你干什么要那么听他们的话？！就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吗？总是被这些条条框框架着……一点也不自在……你不着急，小爷看着都替你着急啊！”
“毕竟他们是我父王和师父，他们的话，我不能不听——哪吒，你不也听你父亲和师父的话吗？虽然偶尔不服气，但你心里还是承认他们的……对吧？”
“我……”
“何况……我只能这样……”
敖丙无奈地笑笑，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打断又要耍傲娇脾气的哪吒，
“为了将龙族带出海底炼狱，为了让龙族能在这世上正大光明，我只能，也必须这样——哪吒，人和妖，终究是不一样。”
“……你很辛苦吧？”
“……还好。”
面对杨戬的询问，敖丙如此回答道，过了会儿觉得可能信服度不太够，便又加上两字，
“真的。”
“……”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而哪吒则给敖丙气得牙痒痒，这回却是拼了劲儿忍下了再和敖丙打一场的冲动，握得自己手上的火尖枪都在微微颤抖。
有些问题……还没解决……比如龙族被镇压的事……他没说清楚……要是现在动手肯定会被拦住，然后他又会借机跑掉……
而且会躲得更好……
想到这，哪吒暗自不爽地“啧”了一声，提起火尖枪狠狠怼了一下地面，凑到敖丙面前，喝了声:
“敖丙！”
“何事？”
“小爷我现在真的很想揍你一顿……但有些问题，小爷我要先问清楚！”
说话间，哪吒还没好气地瞪了敖丙一眼，恶狠狠的那种，
“本来没指望能从你这里问出来，可我大哥师父他们都不知道，所以小爷我，就来问你这个当事人。”
“……什么问题？”
敖丙一脸疑惑，但哪吒接下来提出的问题却让他整条龙都为之一震:
“龙族被镇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天庭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
“说！”
哪吒大喝一声，披在身后的混天绫都随着他的情绪逐渐躁动起来，鲜红描金纹的丝绸在无风的情况下不断翻滚飘荡，好似熊熊烈焰，更是完美反应了哪吒此刻的心情。
而敖丙，明显是慌了，后退几步，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温润柔和:
“不……哪吒……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管自己和子牙师叔一起「助周伐商」建功立业就是了……龙族被镇压的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真的……”
“放屁！”
最见不得敖丙此刻这副模样，哪吒破口大骂，
“你又不是小爷，怎么知道小爷我不在乎？！告诉小爷！天庭那群家伙，到底对龙族做了什么？！「镇压海底妖兽」又是什么情况？！就不能把那些妖兽杀光吗？！为什么看着？！”
“？！”
“三海龙王反水，依小爷看就是个借口！镇压龙族的借口！天庭就是想要你们待在底下，是不是？！如果不顾其他人，龙族是可以挣脱封印的，是不是？！”
“……”
“而那海底下的龙族，又对你做了什么？！搞得你压力那么大，害得你重塑肉身时走火入魔差点散魂！给小爷说清楚！”
“……”
“敖丙！你倒是说啊！什么都不告诉小爷，你到底是瞧不起小爷还是咋的？！你还想打是不是？！到底，到底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哪吒！我也不是很清楚，别问了！求你！这都是我的问题！别问了！”
禁不住哪吒连珠炮似的逼问，敖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线却已发生了改变，再不像先前那般平稳柔和，反而带上了些许颤抖，
“别问了……求你……我……该走了……”
“敖丙！”
哪吒气结，大吼了声就要上手，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插不上嘴的杨戬这会儿是觉得必须要阻止了，而旁边的金吒比他更快，大喝一声“够了”便示意木吒松开自己，几步上前将敖丙护在身后。
木吒则及时冲上去拦住哪吒。
“三弟，别闹了！给我适可而止！”
“大哥！”
“你们俩，真是不能好好儿聊天了！三弟你这么咄咄逼人做什么？！敖丙他究竟是你敌人还是你朋友？！动不动就刀剑相向！你们到底吵几次了？！一见面没聊上几句就吵？！”
“大哥，我……”
“吒儿，冷静点，把乾坤圈放下！”
好歹拉住了哪吒攥着已放大到盆口大小的乾坤圈，木吒轻出一口气，看向难得对自家弟弟动怒的金吒，道，
“大哥还是先带小龙离开这里一会儿。”
金吒闻言点点头，伸手拉起敖丙就径直朝外边走去，不带半点犹豫。渐行渐远之时，木吒与哪吒的对话也稀疏地飘入两人耳中:
“吒儿，你实在是太心急了……不能这么说话的，明白不？有问题，也不能这么问……”
“……小爷这是在乎他……二哥……小爷真的在乎他……他是小爷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
“我知道——我知道吒儿是在乎小龙在乎得紧了，可吒儿，你真的不能这样对朋友……我知道……吒儿你是想帮小龙，可不能这样帮，明白吗？”
“……那我该怎么办？”
“你和小龙因为灵珠和魔丸的影响，生来性格相反，你无法完全理解他，而他也会觉得你有些不可理喻。”
“……”
“所以，既然他不愿意你介入，那就算了，只需顺其自然，留心看着他，然后，在他即将陷入绝境的那一刻，用尽全力将他扯回来……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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