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寂寞空庭》 十年不识君王面

　　咸福宫又搬来了一个新人。

　　十六岁，包衣宫女一夕得幸，娇嫩地像个花骨朵似的，还没从自己会是下一个孝恭仁皇后的妄想里醒过神来，就被打发地给封了个答应，随即就给扔进了咸福宫的后殿。

　　高晞月在正殿受了她的礼，例行公事给了一副头面,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咸福宫后殿里安置了不知道多少一夕得宠又很快被抛之脑后的常在答应，都是新来的这位的前辈——在这宫里，得宠的女人凑在一起是非多，失宠的女人凑在一起闲话多。

　　想说话，寻她们去就是。

　　让茉心领着人往后殿去，高晞月又像往常那样发起呆来——皇后帮她得了个孩子，可孩子总会搬到撷芳殿、总会去上书房......寂寞空庭里，除了多了点等孩子来请安的念想，其余时间，不和宫里其他妃嫔多来往的她，渐渐养成了发呆出神的习惯。

　　听着后殿传来的声响，高晞月倚在美人靠上，渐渐出神——

　　宫里另外多的还有一样，就是皇帝的儿子，至少在那群多话的女人嘴里，已经多到已经不稀罕的地步了，只就站住的嫡子就有三个。这群没了宠爱却还有些痴心妄想在身上的女人，私底下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个皇子好翻身，盼着盼着，就嘀咕起来现有的皇子。

　　首当其冲，就是帝后的心肝宝贝四阿哥。说什么四阿哥是好，可那好儿也是因为皇帝从他幼时就高看一眼后，自此宠爱加身,延请天下名师、赐予金珠玉贝，居移气、养移体。要换了别的阿哥从小被皇父当个未来皇帝来养，也未必真个儿就比四阿哥差......

　　......

　　这些酸话，高晞月这十几年来闲着没事也听了不少，初时还能瞧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酸脸听个趣儿，愈往后就愈发觉得没意思，都是些在新后继立之后再选进宫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听久了那些蠢话，倒让自个儿跌了身份，还上赶着找不自在。

　　真个儿是好日子过惯了，换了皇后还是贵妃、皇贵妃时的年景，连纯贵妃那种憨货都知道当锯嘴葫芦，谁敢说到四阿哥身上？

　　——小崽子不知事，母狼却是闻见腥味儿就要吃人的！

　　皇后的手腕，但凡真正领教过一次，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就不会想去再惹她第二次，回不过味儿来的那些旧人如今已经都是枯骨一具了。还是后来成了嫡正，占了宗法庇护的好处，眼见得儿子一日日站住了脚跟，皇后才渐渐没那么把得严了，把从前还偶有疏漏马脚的画皮给描补得愈发精美，修炼地成了精，成了如今朝野皆知的贤良人儿。

　　再有，岁月不饶人，皇后昔年那叫高晞月恨得滴血的美貌随着年华老去，皇帝昔年视若明珠的爱意也随之消失地无影无踪。美人脸上爬了皱纹，就像明珠有了裂缝，昨日掌心里捧着，今日就要归到匣子里放到架子上，皇后也配合着皇帝把自己当个摆设，寻常表现地安静平和，全不像年轻时的心气。

　　高晞月彼时却是想道，到底还是当皇后好，还能被放回架子上做个摆设，至少还有那一点表面光鲜。旁的没这个身份的，扔进角落里积灰才是归宿；而当个有嫡子的皇后更好，只要稳稳坐在架子上，等着亲儿子把自己送进慈宁宫里奉养那一日......

　　回首往事，富察琅嬅真个是蠢，逼儿子年幼读书博才名有什么用，逼死枕边人才是一劳永逸嘞，彼时贤愚未见，正大光明匾后未必就写了名字，一旦龙驭宾天，嫡子天然正统——

　　想到这里，纵然只是心里想想，未曾宣之于口，高晞月还是惊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她汉军旗出身，自幼是爹娘诗词文章养大的，不说多少仁爱义烈吧，忠孝两个字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的，不是这样的规矩，当年她也不会奉嫡妻富察氏那样恭谨......天知道，她怎么就鬼迷心窍，一时想到了弑君！

　　直到茉心将熬好的补药端来。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张惶地将药碰倒在地。不顾茉心着急忙慌地让人绞了冷帕子来的呼喊声，她懊恼地低头望去，看见地上清水倒映出来的面容，却骤然平静了下来。

　　皱纹早已爬上眼尾，脸色是多少补药也无法让其重新红润起来的病态.......她已经在这宫廷里耗尽了鲜活的青春和温热的鲜血，剩余一副苟延残喘的人皮骷髅，就算再在那个为君为夫的男人面前做出梨花带雨的形容，恐怕也只能换回厌恶的移目与几句虚情假意的安慰。

　　何况，这些年皇后体谅她的身体，从不勉强她出席宫廷宴饮，她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仔细算来，她也有好些年月都没有见过皇帝了...当然，这些年来，皇帝也未曾主动踏足过咸福宫一步。看那后殿一个个被随意抛却的年轻女子，想来咸福宫在皇帝眼里已经和冷宫无异。

　　她和那些年轻浅薄的蠢丫头比起来，人生际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就是陪王伴驾的时间更长所以显得更老一点儿，来自皇帝的冷待、凉薄、侮辱、戕害，她也受过更多点。

　　既如此，想想弑君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