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星河下重重琼楼宏殿深寥寂寞,一人一兽漫无目的游荡。数千年,一切尤是栩栩,又似早已不同。更好笑的,是连天界的仙人也将虚伪之物事类真,奉为至宝。
眼前这座广寒宫邸依旧,惟苑中一株辛夷已届花期,娇弱卵状花瓣纷纷簌簌落了一地,似雪。花蕾幽香袭人鼻息,若净制清炒煎服,即成发散风寒之良药。难怪那人身上尽染异香,再未嗅得一丝龙涎之气。
一步步,踩在那一地花蕊之上,转入廊间,循着记忆中一座宫室去。至宫门前,覆掌其上,略施气力,宫门悄然洞开,皎皎月色之下,绛纱帐密覆床榻,粼粼熠耀龙尾垂落榻沿。帐内,隐约可见人影酣睡……
紫虚夫人“小鱼仙倌……”
她低声唤,探手去揭纱帐。几乎迅雷之际,那龙尾隐没幻灭,纱帐为风所卷,掩住她视线。一人自榻内出,环住她肩臂,交睫瞬间,他们已身处另一座宫殿。
甫至殿中,天帝即刻松手退开,叹:
天帝“你怎在此?”
眼前人冠带御风,灵姿秀逸,她甜甜笑,与他道:
紫虚夫人“我知你惯了镇夜不寐,便想寻你说说话。”
他惊魂未定,小妖聪敏精灵,幸适才施术令她陷入沉睡,否则……侧了身,轻声道:
天帝“夫人身份尊崇,不便深夜出游,还请速回,莫引人猜疑。”
她却径自趋近,低声笑:
紫虚夫人“我苦候了数千年才得今日,你要我回去?”
他沉下心,凝眸于她:
天帝“夫人,物是人非,你我各有归宿,不……”
紫虚夫人“归宿?”
她嗤声而笑,清澈眼眸定定凝望他,
紫虚夫人“你可知,陪你坐在宝座之上的,不是我。”
他叹,颔首:
天帝“我知道。”
她又道:
紫虚夫人“你可知,那被你拥在怀中的,不是我。”
天帝深吸口气,看着眼前女子:
天帝“觅儿……”
闻这声唤,她笑意更深:
紫虚夫人“六界之中,花神锦觅,只有一个,天后锦觅,亦只有一个。那一纸婚约之上,是你我亲手签下名讳,你我本就是夫妻。”
他心神俱疲,无言以对。
紫虚夫人“我知你心中只有我,那一个,不过是你思慕日久,不得已求得的我的替身。”她贴近了,偎入他怀中,“如今,我来了,你却要推开我么?”
他足尖转向,想退,可她已环住他腰身。无奈,振臂去推:
天帝“觅儿,那不是……她是我的妻……”
紫虚夫人“不,她不是。我才是!”
她拥着他,仰首来望,
紫虚夫人“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等我。这数千年我被困水镜,不得已。如今,多好!天意怜惜你我,以一个替身许了你我这段姻缘。她与我一模一样,只要我与她置换一下,你我便可瞒过世人……”
如何想,当年纯美至善的女子,今日,会与他说这样惊世骇俗之语?时间好似不曾在她身上流淌,可是,又好似已将她凌虐击垮。可知,这数千年,饱受过往罪孽纠缠困扰的,非他一个。
天帝“觅儿……”
紫虚夫人“是!我在这里。”
她攀住他肩颈,覆住他的唇,
紫虚夫人“我常想,只要还能见你,只要你我还能重聚,就足够了。而你,你若不爱我,便不会与那妖灵成婚。你若不爱我,便不会一见樾儿,便来寻我。你看,樾儿多像你,人人都说,你才是他父亲……”
令他脑际轰鸣的,不仅是肌肤触感,更有所知所闻……她的唇移至他耳畔,有哽咽啜泣:
紫虚夫人“原谅我,好吗?这数千年,我日日置身当日,每一日,如磔刑处决于我。你说过的每一句,我都记得。你说过,你爱我,所作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便知道,那妖灵,是你为了让我重回天界,重回你身边而为。我错了……错的,是我。我不该将人界短短十数日的劫难当真,误了你,更误了我自己……”
眼前人泪眼婆娑,当年所有历历在目,她口中喃喃,尤是深陷其中,不能清醒:
紫虚夫人“所以,冥冥中,诸神惩罚于我。樾儿……”
她深深凝眸,泣不成声,
紫虚夫人“樾儿与你一个模子,我日日看着他,就像见你。他的眉眼,他对我说的,与我笑时,连行止坐卧,无不肖极你。自他成年,我从此不能自己。你与我时所有,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是,我悔了。小鱼仙倌,你会原谅我,是不是?你也知我当年受制于人,不能自己……”
他一颗心,一双眼酸涩麻木,扶着她肩臂,柔声道:
天帝“觅儿,当年我为救你,不得已施血灵子之术,樾儿肖我,不过只是……”
紫虚夫人“不错,”
她笑,拽紧他衣襟,令他额际相抵,一字一句,道:
紫虚夫人“因这血灵子,你我生死与共,同生共死,仙寿同享。小鱼仙倌,这便是你我宿命。千年来,我也常想,你我终有一死,若得如此,亦是美事……”
他唇瓣微张,舌尖心上苦涩难言。数千年前所有,纵只点滴,至今日,尽成浩瀚洪波。要赎,谈何容易?
省经阁中文武仙官穿行,与天后锦觅禀议诸界要务。一人自外踏进来,立在众人身侧,笑着静候。
锦觅晃眼瞥见,心头一凛,放下案牍,道:
小妖锦觅“今日且到这里,诸位请回。”
仙侍将众臣送出,棠樾便近前了,躬身施礼:
棠樾“小侄拜见天后。”
小妖锦觅“公子既得人界治权,为何仍未启程下界?”
棠樾“天后言出必行,小侄佩服。”
棠樾笑,
棠樾“未知天后先前提议,可还作效?”
锦觅美目一转,自席间起身:
小妖锦觅“作效与否,要看公子今日赠我何物?”
棠樾扬眉,呈掌至她身前,那掌心即现一方锦匣。锦觅骤见匣子,笑:
小妖锦觅“本座尚道公子是极聪慧之人,一计绝不二用......”
但他揭开来,匣内,并非什么丹药,却是对金丝拧结而成的厥形腕钏。锦觅眉心一蹙:
小妖锦觅“公子可是赠错人......”
棠樾轻轻摇首,笑:
棠樾“天后不试试?”
他以为她是凡间庸脂俗粉,会为金银珠饰所惑?锦觅心中鄙夷,冷道:
棠樾“公子好大方!如此一只镯子便想抵人界治权......”
话音未落,他竟逾礼,攥住她臂膀,揭了她袖袍。锦觅不虞他放肆,大骇,即时反手去挡。但腕间触及冰凉物件,不知他按动何处机关,闻极微机甲声,腕钏舒展成精密箭匣缠在她腕臂上,轻薄如羽,状若无物。闻:
棠樾“此梅花袖箭藏箭六枚,可接连发射。”
棠樾转动她手腕,命她去看匣上机关,
棠樾“每处各有一蝶片,匣盖有圈,可做旋转调整角度瞄准......”
他还待细说,锦觅已将箭筒对准他眉心,笑:
小妖锦觅“公子不怕我拿你试箭?”
棠樾唇角微扬,呈上另一只手,那手中......六枚银针隐泛暗红幽光。这是......锦觅暗暗心惊:
小妖锦觅“灭灵箭?”
他逐枚嵌入她臂上箭匣,道:
棠樾“人界青痕山中,多的是这些玩意。天后可有兴致同往一观?”
想不到。她孜孜以求的,轻易到手。看着他扭转腕钏,令整副袖箭瞬息嵌没复原,不知者,当真以为是极普通饰品,一副兵器机关可做得这般精美绝伦,委实动人!然而,欲得这些箭,必以一人骨血去换。锦觅心寒,忍不住问:
小妖锦觅“卿天呢?”
棠樾拂下她袖袍,掩住那金钏,方抬头来看她。但他并未答,只笑:
棠樾“如何?可要与我同去?也许,我还有更好......要赠你。”
这片刻,她便望着他。他亦坦然与她凝眸。他在人界筹谋数千年,都是什么?独一枚袖箭已可如此精巧,此人心思谋略足见一斑。人帝头颅,璇玑宫那夜的较量,一盒丹药,不能证明他实力,那些,不过是试探。现在,他出言相邀,是真正要叫她知道部署,还是另有计谋?
省经阁大门轰然推动,棠樾即时躬身,两人各退一大步,天帝踏进来时,只见锦觅高居阶上,而另一人,谦恭于下。
天帝“怎么?棠樾有事?”
天帝近前来,笑。
棠樾长身一拜,道:
棠樾“棠樾见过天帝伯父。侄儿知人界早前由天后治理,甚得妥善。我数日来参思图牒,寻逸度数,颇有头绪,特来请教天后一二。到底今日便要启程往人界,望可不负伯父期望,尽忠职守。”
天帝微微一笑:
天帝“觅儿修为尚浅,在人间时日也不足你,阅历经验更谈不上请教。棠樾,你过谦了。”
棠樾起身直视于他,道:
棠樾“虽是如此,但闻天后曾代人帝治下。小侄云游四方,不及天后在朝执政。故,天后一言,胜小侄苦读参悟。”
天帝扬眉,颔首,望向身侧妻子:
天帝“觅儿,棠樾有心,你便与他一叙。”
但棠樾得寸进尺:
棠樾“与其纸上谈兵,不如,请天后随小侄下界数日,助我躬行实践。”
天帝眉目瞬间凛若寒霜,可是,仅须臾,他笑:
天帝“觅儿意下如何?”
锦觅垂首,道:
小妖锦觅“未知陛下可准泰阿随行?他重归星位,若可助公子施行德政,亦是善事。”
天帝面色森冷,未待他发话,那棠樾已呼:
棠樾“谢天帝伯父、天后圣恩,棠樾告退。”
待阁中清净,天帝方才转身,细细打量眼前娇妻:
天帝“本座以为你二人必势成水火,未料,他竟殷勤至此。”
锦觅不语,看着他。他叹,向一旁去:
小妖锦觅“我命邝露随你一同前去,可好?”
身后默默,待回首,腋下忽钻出双臂,环在他胸口。
天帝“觅儿,此处非......”
可是,她伏在他后背,头颅轻轻抵着他,闻得极沉闷低吟:
小妖锦觅“陛下,你就在这里,为何我还觉相思苦涩?”
呵!如此爱娇,当是心都软了。捧住她的手,回身拥住她,他赠她一言:
天帝“觅儿,与其身陷云雾,不如尽早抽身。为君者,惟有居高,方可临下。”
什么都瞒不过他。可是,这世上还有比政务更难,无力清醒抽身者。她不敢问,几时,他方可抽身,观得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