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百害无利

青痕山是何处？她在人界千年，并未闻知此地。可知，她到底见识尚浅。夕阳斜照，雾霭袅袅，一叶扁舟摇荡山水间，烟波浩渺湖面上水鸟翩翩，丛丛芦苇婀娜摇曳，真是人间好时光。

若，立在船头为金光笼罩的白衣公子是她心上人，那么，如斯景致，当值一世回味。

棠樾“到了！”

棠樾回身唤，探手来扶。不过一瞬，恍神间，这背光的轮廓竟当真与那人重合。

邝露与泰阿相继上岸，众人环顾四周，才知这原是建在山间水中一座别苑。此间亭台楼阁，院落厢房，应有尽有。娇儿侍者迎上，恭请入内稍事歇息。

次日清晨，踏出院中，已闻茶香。廊间亭落，坐一青衣男子，烹水煮茶，自斟自饮，赏潋滟湖光山色。

小妖锦觅“好香的银针白毫！”

锦觅迎上去，笑，

小妖锦觅“不介意我与公子共品？”

棠樾斟出一杯奉上，望向她身后：

棠樾“上元仙子与廉贞星君呢？”

锦觅环视四下，慨叹：

小妖锦觅“公子居所辽阔，也不知他们可会迷了踪迹。”

棠樾笑：

棠樾“他们不会在此见得异状，天后不必费心。”

锦觅也不恼，只笑：

小妖锦觅“那么，公子邀我们到此作甚？”

这一句，叫他敛了嘴角笑意，眸光一转，落在她面容之上。这一眼，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锦觅一怔，下意识移开视线，送回茶杯。

忽听他道：

棠樾“天帝伯父超然旷达，不似会耽于情爱，为美色所迷，纵使你与我母神形貌一致，可连我都能辨得真伪，他又怎会看不清？”

那是因为当时别无抉择，如今，真身归来，自然艰难。锦觅心中哀婉，到底失笑：

小妖锦觅“公子是要羞辱于我么？”

他抿唇摇首，一双眼遥望无垠碧波，良久。锦觅见他神色哀戚，竟不知因何所致，不便开口叨扰，待起身告退，却闻：

棠樾“我未料得一副袖箭，便可引你随我下界。”

锦觅错愕，棠樾回首，指尖凝出灵光，在石案上拂过。案上既现出一叠图则，锦觅一眼见得最上一张所绘，竟是精妙绝伦的机括器械解析。这一眼，当是震撼于心。她虽早有猜想，但亲见这些图纸，一帧帧，一件件，都是世所未见的机关技巧。偃师所长，乃赋予万物复苏能力，偶人妖物，无所不致。而这些，却尽是夺人性命的争战兵刃工具，每一个，务求十步一杀，出鞘饮血。

棠樾“如何？”

他仰首于她，殷殷探问。

锦觅取其中一份，自图中钳出样式，临摹程序，令机括逐一密合交嵌，合为整体。不可思议，她神为之夺，叹：

小妖锦觅“先魔尊的锁骨鞭谓为六界神器，可是，若这鞭得以现世，方是惊世骇俗之物！”

棠樾眸有精光，却道：

棠樾“鞭为软器，天后以为，应以何物冶炼为上？”

小妖锦觅“锁骨鞭以魔骨炼制，刚韧兼具，本为最佳。但公子此鞭暗藏杀机，魔骨不能容，故只能舍弃。人界莫役山产玄铁，此物不仅稀有，其质类魔骨，更具磁力，正好可容棘刺随机应变，来去自若……”

她言说间，见他双掌间幻出一物，可不正如她所说。

她深吸一口气，凝眸其上，已觉喉间干涩。若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令她动容，兵器，应是第一。他呈上了，她也未犹豫，握住鞭柄，闪身去至院落。鞭者，若得灵活运用，可长驱直往，可缠身回护，胜长枪短剑百倍。此鞭挥舞截杀，如电迅疾，更妙绝之处，是藏于鞭身内的棘刺可随心所欲射出取回，得此一鞭，一人，已可抵千军。这件兵器，可谓称心应手，满意得很。

棠樾看着这与母亲一样容貌的女子，在院中为他所制兵器痴迷，面上所溢笑容，是他从未见过。当下，竟痴立不能自己。

那案上每一件，堪称完美绝杀，他如何做到？收了玄铁鞭，锦觅上前送回：

小妖锦觅“人人皆道公子医术高明，妙手仁心，想不到，公子研制兵器更是独到。未知，公子还有什么惊喜？”

棠樾凝眸于她，轻声道：

棠樾“我三岁那年，先师为我开蒙，我执笔所绘，便是长弓与翎箭。可是，我父神母神见了，并未欢喜，反而忧愁，此后，但见我绘出兵器，必呵斥训责于我，我以为此乃大错特错之罪过，从此，再不曾绘制此类物事。”

那火德真君是天界战神，想不到，儿子竟出于其类拔于其萃，若潜心造诣，天界，应得一员猛将！可是：

棠樾“我母神为花神，每日，她命我花间坐，辨花，识草，参悟药理。十三岁时，我在人界坐堂施诊，从未误断。病者近前，辨色，闻声，嗅气，那人所患何症，时长深浅，以何药，如何医，我了然于胸。后来，求医者众，应接不暇，我干脆至外庭应诊，一日断症数百人。”

闻及此，锦觅心中欣羡，他父母，当为有此佳儿骄傲自豪！但他面色阴沉，并未觉欢喜。

棠樾“我以为，我这一生，乃为悬壶济世而来。直至一日，我听得父神质问母神，我因何酷肖一人。那时，我才知自己原来与父神无一分神似。”

锦觅惊滞，灾祸应是这一日驾临。

棠樾“我母神一早知悉，可是，无论她如何辩解，都不能令我父神释怀。亦是那一日，我才知他二人分居多年。”

至此时，他笑，却是极阴森可怖之色，

棠樾“斗姆元君曾言，我母神本不应存活人世，而天帝伯父执意为之，以血灵子之术令她复生。自此，祸事如雪球，接踵而至。”

他近前了，直至她身前咫尺：

棠樾“天后，你可有父母？你可曾见过，父亲对亲生儿子戒备鄙夷眼光？我以为，我救得苍生，是世所称赞世人拥戴的娇子，更理所应当是我父神之荣光。可是，我对父神而言，到底是什么？”

他神色困惑，眸光在她面容上游移，

棠樾“天帝伯父为一己之私，谓之为爱。天后，你又可知，爱是什么？”

锦觅喏喏，爱，是什么？她也问自己。自见得那人，她深陷不愿清醒，纵然苦比甜多，仍乐此不疲。那，便是爱么？

棠樾“人常言，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付出，奉献，只要她幸福快乐，牺牲自己未为不可。”

棠樾指尖触及她眉目轮廓，锦觅本能垂首，他却已扣住她下颌，笑，阴谲道：

棠樾“不。爱，是侵蚀，霸占，摧毁，破坏。是为得一人，不惜耗数千年之功，不择手段将她一切击溃，必要时，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指尖冰冷，钳紧了她，绝不允许她退，因他有更骇人惊悚见闻：

棠樾“天后，你乃天帝枕边人，又可知，我母神夜夜直入天帝寝宫，他二人，根本无视你，在那宫中缠绵悱恻，互诉衷肠……”

她面色必定极难看，否则，他不会仰天大笑：

棠樾“觅儿，觅儿，他眼中看的，口中唤的，到底是哪一个？你不会当真以为是你吧？你再如何像，比我母神更好，更配得天后之位，可是，他最爱的，依旧是我母神。否则，他不会娶你，不会准你稳坐天后之位，不会授你赤霄剑，不会因我母神一句，便褫夺了你的人界治权与母族，更不会携我母神回天庭，夜夜与她私会。你我二人，不过是天帝私心贪爱一人意外之物，你我存活于世，唯一价值，是证明他有多爱我母神。”

恨入骨髓是何感觉？此刻，她只知牙关紧咬，下颌痛不可遏。他所说，不是胡诌，更非恫吓。久经疆场之人，又岂会容人逼近榻沿毫无所知？那肆无忌惮的入侵，那一声独一无二的昵称……以及迫令她陷入昏睡的术法。她可以佯装不觉，但一而再之事，他们是无所拘束，抑或以为她天真单纯？

棠樾“情爱真是这世间一无是处百害无一利之事。”

棠樾放开她，嘴角微扬，

棠樾“那日，你所提建议，我过后细想，委实妙极。如你所言，你我既有共有目的，何不联手？他二人，命中注定生死与共，俱已命不久矣。遗下六界，由你我联手具有，情理之中。而你我，此生谁也不爱，谁也不信，独永恒利息驱使，可成世所难见之最佳伴侣。对否？”

这方山水，应是人界仙境。春末夏初的和风旭日，碧波粼光，柳岸莺啼……奈何，心死之时，一切尽化虚无。

廉贞星君泰阿“青痕千重秀，灵山十里深。此地距洞庭百里之遥，深藏天地灵气。湖漾沼泽密布，水道如巷，诸岛棋布，正是游禽栖息之地。”

一日间，泰阿已将地形绘出，于深夜呈上。

廉贞星君泰阿“他们成群而居，警觉性极高。我翱翔云端，隐藏踪迹，方避过侦查。只未知，姑姑可有收获？”

邝露便指住星星点点千岛：

上元仙子邝露“若如泰阿所言，白庄公子将秘密藏于水镜洞穴，大约，这些岛屿，方是他布局。只是，这么多，如何查？”

他二人不约而同望向首领，而她，坐着，神魂分明不在当下。“天后！”

乌睫驿动，锦觅回神，道：

小妖锦觅“我临走前，陛下曾提点我，抽身云雾，居高临下，方可观得大局。”

二人颔首，静待她下一步指示。可是，她拂去案上地图，轻声道：

小妖锦觅“你们今日也累了，且回去歇息吧。”

邝露眉心一蹙，聪颖如她，即时发现不妥。

上元仙子邝露“天后今日可是有何察觉？”

那双眸子终有反应，缓缓移至她处：

小妖锦觅“上元仙子在陛下身旁应最久，陛下喜好，无人比上元仙子更明白清楚，是不是？”

为人臣子，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简直是本能，更何况身处天界数千年，炉火纯青。邝露与泰阿何其灵慧，见得她这番神色情致，又及近日天界诸事，须臾之间已可猜知七八。泰阿待要扬声，邝露到底年长几岁，一个眼色命他噤声，笑：

上元仙子邝露“臣到底只是外人，不比天后与陛下朝夕共度。如今陛下安危，悬于天后一身，吾等惟求与天后一同，护得陛下千年万年，于愿足矣。”

是吗？她有如此重要？他的安危，尽系于她？不错。她是他枕边人，与他一同握着六界权柄，只要她存一丝异心，他死生不过旦夕。他呢？他又可会移情？呵！不，他从未移情，怎么会？由始至终，他心中只有一个。无可否认，棠樾击溃了她。他赠她金钏袖箭，那数枚灭灵箭，原来，是有这样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