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贤愚俱在心

烛花挑过，又是天明。

魔族这几日倒是安分地很，没有闹出什么大事端来。哪吒几回巡查之下只发现伏魔山魔影绰绰地，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魔气纵横，不敢太过近前，自然也就看不分明。

只是那翻涌的岩浆好似比先前平息了许多。

哪吒暗暗又观察了几圈，记下几方奇异之兆，一个腾跃，绕了回去。

“枢罗使，您怎么样了？”

被唤作枢罗使的，正是那曾经手持迟暮珠出没华山之魔，眸光暗暗沉沉地，锐利又平静。

“伤的不重，却也不轻——来人是谁，可有人看清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君上的封印之处，将其加固几分，又能打伤自己，强行而退。

这天地，可没有几人。

“天魔大人说好像是一男一女，具体的模样，不曾清楚。”小魔兵据实以报。

“一男一女，阴阳之力......”枢罗使冷笑几声，挥手将殿内火光燃起，一瞬间明亮，但毫无温暖可言，“能惹得那二位亲自出手，还真给我们魔族面子。”

“大人.......”

“不必忧心，索性再给他们几天便是，君上出世本为定数，谁人敢阻，谁又能阻？”枢罗使一点点摩挲着手中的灯盏，“听说地魔此番多了一个得力助手，可在殿内？”

“回大人，那人正与地使大人一道......”小魔兵毕恭毕敬，认真回道。

“我去瞧瞧”枢罗使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用力，直到那灯盏化为粉末混入烟尘，无踪无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的了我魔族大殿。”

鸿蒙带着开天进了屋子，很是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取糕送果，开天淡淡瞧了瞧，只接了杯水，再没什么动作。

鸿蒙早已习惯了开天这个性子，自个儿拿起剩下都东西塞往嘴里，一边继续他千百年来的没有口福的嘲讽，混着咀嚼含糊不清。

杨戬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景象，不由揉了揉额角，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究竟如何玩在一起的。

开天见是杨戬进来，瞥了一眼他，又淡淡垂下眸，一声不吭地转着手中的杯盏。

杨戬墨色的眸子闪动着微烁的光芒，他也没有说话，玄衣上的纹饰随着步步而行好像活泛起来，衬着他风华高卓，君子如匪。

茶具在即，他掀袍而坐，眸色亦低垂下，手中行云流水，如游龙走凤。

却也是不发一言。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冷冽，鸿蒙珠这么觉得。

饶是他这样久经陷阵的老将都有些承受不住。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性子——好歹给个几句话，寒暄那么一两句也成。

先前没见着的时候，反倒还问上几句，担心几时，见着了反倒......

鸿蒙珠这么想着，却也只能想想便是。

这般情状，是插不得话的。

茶香开始泛起，有幽兰雪水之气。

开天抬了抬眸，见杨戬不知何时起身持杯站在自己跟前，墨色泛开，满是柔色。

“龙山瑞草，日铸雪芽，你......可愿与杨戬一品？”

对上杨戬微带歉意的眸光，这番送茶倒像是赔罪一般，开天好似被灼伤一般避开了眼，想了想，终是伸手接过，只当触及杨戬修长的指，微微有些泛凉。

“怎如此凉？”

“兰雪，必取清妃白，倾向素瓷，欲得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之味，须万尺冰泉。”杨戬没有直接回答，意味自在话中。

鸿蒙珠不善茶道，闻了却也心痒，巴巴地看向杨戬，杨戬微笑回身，亦取了一杯与他。

“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开天慢抿，轻尝，不自觉地有笑意一闪而过，“上佳。”

“兰雪金石，倒像是为你而制”鸿蒙珠一语道破，心下受教。

开天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性子，给他来这么一回，不气才怪。至于气个多久，气到什么程度，端看造化了。

没想到杨戬用心至斯，道歉道地不露痕迹，道地用心良苦，不可不谓高明。

想到这里，鸿蒙又想起那会儿在真君神殿殿外所见的一群朝菌，不由得心下有几分酸涩。

他向开天道歉，可那些最该道歉的人......又有谁向他道歉了呢？

他.......就不觉得委屈么？

“杨戬，我没有生你的气。”开天眼神淡淡，语气却并不淡漠，“被劈的是你，劈你的是我，你若说你亏欠于我，那我岂非要自毁谢罪了？”

“谋划在我，与你何涉？”杨戬亦端起茶盏倾了一口，“你若如此说，杨戬更加无颜以对。”

“是了，你百般算计，求仁得仁，我无话可说”开天面色明明消融，语气却依旧强作生硬，像是叹了一口气，忽地又软下来，“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主人了。”

鸿蒙一惊抬头。

神仙生命再如何漫长，也终会有身死道消的那一日，但神器不同，只要三界不灭，纵使灵识消散，本体存在，照样某日能重生造化。

开天为何如此说，他不明白。

“我随盘古大神而生，他是我认作的第一个主人，虽身处一片混沌，但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他觉得天地之大，不应只有我二人共享，于是他同我商量，做了那开天辟地的大事。”

“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一者形变之始，清轻上为天，浊重下为地。”

“天地启开的那一刹，是我从未见过的光明之景。”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肇立乾坤，人之初始，而盘古大神，却力竭而亡了。”

“自此，我启了灵智，却失了第一个主人。”

“后来我遇见你，你说你要救母亲，我想我睡了这千年万年，与你相遇，也算有缘，何况你心性坚忍，清澈澄明，索性跟你入世，助你一臂。”

“却没想到，你与大神，竟是同样的性子，为了旁人，可以连自己都不顾，都舍弃。”

开天怅然一低首，仿佛时光也有一瞬凝固。

“既然总有一天要为此难过，不如从来不有。”

杨戬听罢，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开，如花绽玉树，星河倒注，盛着山光锦绣，“你放心，我会活的很好，活到你忘了这句话。”

“现在就说第三个主人的事，可不是太早了？”

“你知道就好”开天眼里渐渐积攒起透亮的光芒——虽然活了上亿年，但终是不善言辞，说这些话已是他最大的极限了。

他低头又抿了一口兰雪，梨涡里渐渐泛开一抹浅笑，好似摇曳山光。

鸿蒙看着两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像他们这样的神器，若是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便是亿年万年的时光。

若有什么分别与遗憾，岂不痛苦漫长。

所以他从未想过替自己找一个主人，甚至庆幸过自己无需开天那样，需要一个主人。

但这般看来，有人宠着护着，好像也是极好的。

“你所说的得力助手——”枢罗使瞥了一眼，略带冷笑，“就是这只猴子？”

地魔还没有回答，孙悟空已然拍案而起，“哟，看不起俺老孙啊！俺老孙做齐天大圣往天上捅窟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躲着呢！”

“齐天大圣？”枢罗使嘴角的笑意愈发冷冽，“可我怎么听说，你往西天成了佛。”

“莫要与我提那西天”孙悟空眼神一下子似能冒火一般，气急跳起，“西天欺俺老孙过甚，俺老孙早晚要掀了那八瓣九瓣十瓣的莲台，烧了那些胡乱发光的袈裟！”

“枢罗，你平日里和其他几个兄弟互不顺眼也就罢了，今日怎地到我这来，也要阴阳怪气的”地魔蹙了蹙眉，拦住他要再问的话，一边安抚着孙悟空重新坐下，“此番若非猴王相助，我还难全身而退。”

“抱歉，是我心急了”枢罗使嘴上这般说，语气却无半分歉意，“我只是想知道，心高气傲的齐天大圣，如何会屈尊来我魔族，分一杯羹？”

“既然恰好同路，何必计较那些弯弯绕绕”孙悟空一个斜眼，正是那桀骜不驯的模样，“惹了俺老孙，俺老孙自然要把气出回去！”

“就为了一个西天？”枢罗使面色漠然，紧盯着孙悟空的眼，不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孙悟空眼珠子一转，嬉笑道，“自然不止，你可听说过始终被俺老孙压个一头的二郎小圣？”

“你说那个持有天眼的二郎神？”枢罗使想起了玄魔被困的那场战，眸光有些亮，“我倒是期待着他被我打败的那一天。”

打败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应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哟，志向挺远大嘛！孙悟空心里这般幸灾乐祸地想着，面上依旧表现出怒火正燃的样子，“正是此人，我与他有抽筋动骨之仇——”

“猴王放心”地魔在旁开了口，“天眼的传承者，我们是绝不会留的。”

枢罗使还想问些什么，旁边有魔兵通报说天魔大人找，枢罗使只好道了声告辞，先行离开了。

孙悟空看着他离开的背景，眸里忽然有精光闪烁，再一眯眼，又隐了去，继续与地魔聊以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