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孽缘须断

念伊境的书阁不同于锻造房的闷热，这间宫阁里常年点着一股名唤宁魂的冷香，所谓宁魂者，魂魄安宁也。阁内放有好些木架子，每只木架子上都摆着数百本书籍，刻在竹简上有之，写在布帛上有之，印在宣纸上有之；游记见闻，志怪小说，玄理佛经，戏文话本，诗词歌赋应有尽有。

埋在佛经的一列书架里，我机械地翻找着洛宁月规定我背的佛经，《地藏经》《心经》那类，愣神间一个抬手，不小心打翻了一摞竹简，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抱着的经文，蹲下身一卷卷地收拾。

岚若璃因，你记住，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是泠卿对我说的冷言冷语也好，恫吓威逼也罢，那都是我们之间的小方式，当不得真的。

片刻前，表姑姑轻轻对我说。

岚若泠卿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才对我说这些诛心话，希望我能一气之下离开他，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片刻前，表姑姑笑着对我说。

岚若泠卿和你联姻，只是想要壮大神族的力量，毕竟你是璃因嘛，凤凰族的九公主，身份多高啊。

片刻前，表姑姑开心地对我说。

什么小小方式，什么诛心话，什么情深缘深，什么风花雪月！表姑姑和萧泠卿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至于我这个九公主，不过是萧泠卿为了壮大神族力量而借用的跳板罢了。心口很是压抑。

从前在凡世，我面对蓝云君时，对他所谓的爱和依恋，都是懵懵懂懂的情感，当他下旨大肆选妃充盈后宫时，我也并没觉得痛不欲生，不过是有些许愤怒伤情罢了，可萧泠卿，他于我而言，又算什么呢？是擦肩之缘，还是陌生过客？

第一眼，花海里的惊艳；第二眼，天地欢宴上的讶然；第三眼，碧云池里的救命恩情。不否认当我听得萧泠卿和表姑姑有万年情缘时，我的心是一抽一抽的，就犹如自己看上的好物件，已经被他人早一步占有——这只是个比方。

天昏地暗，我感觉自己走入了一条昏暗的死胡同里，越往里走，我陷得越深，遂，我对萧泠卿，到底是什么感觉？若我真的因为几次相见而钟情于他，那表姑姑又该怎么看我……我咬了咬牙，不敢再想下去。

寂静中，我喃喃念了一句

凤璃因皆是妄念，须得斩断。

苦涩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包裹住我，我鼻子一酸，眼眶里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想要跳出，“啪嗒”一声，泪珠掉在我拿的竹简上，晕开一片湿意，我呆住，有些迟疑地腾出手抹了把脸，竟是满手水泽。

我轻叫一声

凤璃因怎么，怎么会这样……

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呢，约莫是在庄朝皇宫里，我问正在选妃选得火热的蓝云君为何负我罢。

蓝云君。我翻转手背抹了把泪水，湖青色袖子上洇开一片水渍，若我不曾记错，昨夜父皇办的天地欢宴，蓝云君作为人族四皇之一受邀出席，眼下他必定以晓得了我御皇九公主的身份，说不准还将我在凡世的那些奇怪作为给想得透彻明白了，我想着，是不是要去凡世再走一遭。

当时我舞罢《流光漫天》，母后要给我赐婚时，我清楚地瞥见，人皇席中，蓝云君面白如纸，神色幽冷无比，如今想来不免好笑非常。

我再次重复一遍

凤璃因皆是妄念，须得斩断。

这是我和蓝云君之间的妄念孽缘，孽缘不断，来日必定会被孽缘所束，我擦干泪水，念诀控起竹简，令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随后，我又把找到的《地藏经》等瞬移回寝殿，抚了抚腰间的令冰，转身走出书阁，计划去凡世一趟，把该解释的解释清，把该斩断的斩了断，临别前匆匆向侍女说了一声，我便亟亟踩上云头，直奔浊地而去。

人族之人鲜少见到腾云之神，大抵都对显现法相的天上诸族保有一些憧憬情绪。

半盏茶的功夫，我就踏着祥云飞临至庄朝都城月棠城上空。眼风里我分神一望，居发觉地上跪了一片凡人，唔，定是被我这显现的法相给震惊到了。

我轻哼一声，直奔蓝氏皇城而去，底下此起彼伏地响着“神女万安”等等。

庄朝的蓝氏皇城啊，我走过数年，看着它不断变迁，易主无数，当了几年庄朝皇后，我自然也晓得蓝云君在何处——眼下早朝已过，他定然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收了祥云，我利落地坠到那低调古雅的御书房前，守门的侍卫内侍见了我都如见了妖魔般大惊失色，我脑子转了转，方记起来，在这些凡人眼中，凤后已经往生，是无半分可能再重新活过来的。

我冷笑一声，随手抛出个定身术，定了那些内侍的动作神情，而后大步迈入这御书房。

也许，在那些内侍眼里，看到的我，诚然不是个人吧。

凤璃因不过，就让他们误会好了，害怕好了。

我耸了耸肩，抬眸望向房内。

御书房幽香缭绕，我看见俊美冷逸的青年身着蓝色皇袍，静静地坐在龙椅内批阅折子，那素衣的贵妃白袖添香，悉心地为皇帝磨着墨，恍一看上去，真真是一对美玉无瑕的恩爱眷侣。

我呼吸一窒，忽然有些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