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这六年，时光荏苒，德云阁发生了太多的事儿。这么长的岁月，本足以能让一些事，一些人沦为记忆的尘埃，随风飘散。
可……有的人，偏偏是你竭尽全力，费尽心思也忘不掉的。
譬如云雷师兄对于我，对于师父，对于德云阁，还有那个他即将遇到的人。
“师兄，你的房间在三楼，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我领着师兄来到他的房间，心下五味杂陈。
师兄呆站在那桐木门口，久久不曾打开它。紧闭的桐木门吊着两只门环，光亮如新，丝毫没生半分铜绿，门边墙上师父亲自提笔书下的“张云雷”三个金边字也从没被取下来过。我看着师兄眼角微微抽动着，抬起的手有些发抖。
他果然没有变啊……打了那些年的仗，杀伐无情的平西王泪窝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浅，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叹。
“师兄进去吧。”我见他久不推门，便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吱呀。”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屋子里南轩正对着青空，午后的阳光洒了一地碎玉，不需秉烛，而已亮堂。
“唉……”
我回头看了一眼师兄，这一声叹息，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和心酸苦恨，也许到了这一刻，我，或者说他才真正放下了吧。
“都没有变……”这是他沉默良久，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是啊，你走后的前几年，师父每隔几天都要来一趟，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师兄又沉默了，明明是自己离开了六年的地方，却是那般的历历在目无比清晰，此刻却又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桌上端端正正摆着笔墨纸砚，正中央是写过的书稿。
“师兄不记得了？那是小时候你罚抄的太平歌词儿，师父特意留着的，”我一顿，“也算是个念想。”
师兄翻看着书稿，空气又陷入了静止，须臾，突然道：
“这字儿，”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真丑……”
我忍俊不禁，看着他有些嫌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谁不知道，我们聪明绝顶的二师兄，样样天才，唯独这书画嘛……嗯，”我摇摇头，“一言难尽。”
我看着他久不展眉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三月杨柳风拂过长冻的湖面，泛起微澜。
“等等，”他突然止住了笑，“二，二师兄？”
我一愣，随后嘴角扬起一丝哂笑：
“曹、何两个走了。欺师灭祖，收回云字，逐出师门。”我一字一句，说的随意，却字字清晰。
“他们……唉，”师兄又蹙起眉头，“我早料到的。”
“倒也无妨。”我宽慰道，“只是师兄这蹙眉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可不太好，要多笑笑。”
我上前去轻轻抚平他的眉头，师兄有些发愣，却着实有些可爱。许久，他面上绽开一抹笑，如同少年时候纯粹的样子。
“好，师兄以后不皱眉了。”
“要不，换身衣裳，去见见师兄弟们吧。这些年，新来的师弟些可不少，收徒都到九字辈了。”
我从木匣子里取出一身素青色直裾递给他，他却没有接过去。
“师妹，换件深色的吧。”师兄淡淡道。
“我记得师兄小时候不喜欢深色的，这里的衣裳，颜色都不深。”我有些不解，望了眼匣子，如是说道。
“我好多年不穿这些了……”师兄抬头望着窗外的远方，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是怕沙场上穿浅色的衣裳，受伤时太过明显，亲者忧，敌者快吧。”
突然之间，我就想明白了底细。望着师兄的眼睛，心中如泛苦水。
“可这里不是血染残阳的沙场，这里是德云阁，是你的家。”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从后面抱住他，给他安慰。师兄这些年过的……实在太苦，那些日子既然来不及参与，那未来的时光，能陪他多久就陪他多久吧。
只可惜，我注定陪不了师兄多久了。余生若是能有个伴儿，陪他一起走，他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师兄终于还是接过了衣裳，在屏风后面换下了身上那件粗麻玄衣，身着青衫走出来的云雷，宽袖系带，玉树风流，恍若谪仙临世，行止随风，翩翩可谓是如玉公子。
我替师兄绾好发髻，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茫然，有些怔愣。
“别看了，我的小辫儿，我的公子，去千曲堂吧。”
我说完不理他，便径自走了，后面那只傻小辫儿忙跟了上来。
“哦哦，来了，师妹等等。”
千曲堂是德云弟子练功的地方，取“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之意，平日里来来往往，终日不闭。大多师兄弟儿还是勤奋的，除了烧饼、小白那几个平日里比较跳匝爱闹，其他都还算安分。
“诶，小白小白，师姐怎么来了？”远远的，孟鹤堂那小子看见了，拍了拍他身旁憋红脸背贯口的张鹤伦。
“哪呢哪呢？小孟儿可别吓我。”小白一下子弹起来，跟个猴儿似的。
“那呢！”堂堂朝着我和师兄的方向指过来，我朝着他诡异一笑，给孩子吓一哆嗦。
“我眼睛不好，你帮我看看，师姐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小白堂堂两人抱作一团，眯起眼睛朝这边可了劲儿的张望。
“别看了，”他俩身后走来一个人，“是小辫儿回来了。”
“小辫儿是谁啊？”白堂两个面面相觑。
我看见来人，与他相视一笑。师兄也看见了，目光露出疑惑，使劲回想着什么。
“这是……大林？”师兄虽是问句，却说的肯定。
“嗯，没错。少爷也长大了。”我有些感慨。
走到门口，四下的师兄弟都围拢过来了。
“师姐好！”四嘴八舌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看着师兄，静静等着他开口。这个时候，到底需要他自个儿敞开心扉罢。
“这位是？”在场的大多是师兄走之后来的，彼此不认识。
“我……”师兄有些踌躇，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这与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空气有些凝固，门外蝉声有些聒噪，门内一片安静。许久，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人，却是烧饼。一句话不说，便一把拥抱住了云雷师兄。
“兄嘚，啥也别说哈，回来就好。”一激动就满口东北渣子味儿。
“是啊，云雷师兄，回来就好。”小岳岳也从旁边走了过来。
“啊？原来他就是二师兄，张云雷？”堂堂一脸不可置信。
“对，我是张云雷，我……回来了。”
师兄终于还是流泪了，憋在心里的眼泪这一瞬间到底还是涌了出来，仿佛天际坠下一颗星，重重敲击在灵魂上。
“他就是你们的二师兄，张云雷。”我笑道，心中苦涩，眼眶终于还是红了。
“哎呀，今天可累死我了，这麒麟楼来了不少人啊，这天儿可太热了……”
门口还没见影儿，就听得远远的一个声音咋咋呼呼传了进来，转到门口甩了把汗，声音戛然而止。
“哟，来人了。”元是九郎回来了。
师兄转过身去，正好与九郎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惊诧，一个迷蒙，一回首，惊艳了时光，蹉跎了岁月。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在岁月里炸出一道不灭的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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