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曾见

　　 景元十五年，边关稍安。谕旨特下，令边关诸将快马回京。代将军持虎符者，其名张磊，以功大，封平西王。

　　是夜，平西王封王盛宴。

　　“王，您该赴宴了。”平西王府内，侍女站立殿门外，懦声唤道。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寝殿内分明传出倦怠声音。

　　“诺。”侍女应声退下，不敢多言。

　　平西王看着铜镜内的自己，这眉目，分明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了。他记得年少时的自己，梨园里歌楼舞醉，水袖舞朝暮春相续，自己也曾是个小角儿，那般骄傲，那般……霁月清风。

　　可如今这般，神色内敛，眉梢苍凉，习惯紧缩的眉目如同苦水。他厌恶自己现在的样子，挣扎到最后，却不得不接受了。

　　平西王……

　　呵，多么可笑，多么苦涩的封号。他自问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封侯拜相，只不过是曾经站在戏台上的那份桀骜张扬罢了。可惜，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长叹一声罢，他还是戴上了面具。推开门走出门外，望着天空，只有一排断续的鸿雁。

　　“进宫罢。”他淡淡地说了句，分明是无可奈何。

　　驾车经过定南门，走在宫道上，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可又隐隐约约感到熟悉，好像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般从此经过，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朱漆的柱，琉璃的瓦，白玉的墙，红烛昏罗帐，断雁叫西风，是辉煌，亦是苍凉。

　　“平西王到！”

　　自午门外下了车，徒步走至正麟殿，便有公公压着嗓子一声高啸，尖利嘶哑，分明不似梨园里咿咿呀呀的念白好听。

　　正麟殿内彩绣辉煌，四方的灯零零散散，如同星辉玉影，五爪金龙盘旋在十二根白玉柱上，在斗拱处捧出琉璃明珠，熠熠生辉。满朝文武端坐大殿东西二侧，年轻的皇帝正襟危坐在上首龙椅，虽是笑着，却不怒自威。

　　“臣张磊，拜见陛下。”平西王身着玄衣，半覆面具，单膝跪地而拜。虽是跪拜，却是身形笔直，不肯低头。

　　“臣等见过平西王。”左右文武皆起身拜见。

　　“平西王不必多礼，快些入座。诸爱卿也不必多礼，落座吧。”皇帝一抬手，笑容和顺。

　　“谢陛下。”平西王再一拱手，直直站立起来，于右上首位置坐下，百官见状亦才落座。

　　堂上弦声管声典雅庄重，婀娜的女儿闻歌起舞，长袖舞醉，群芳吐艳，好一派盛景弘卷。

　　平西王看着这幕，耳畔的丝竹乐声声入耳，恍若流水细涌，漫过他的心海，勾起灵魂深处最缱倦，最旖旎的梦，那些搁浅在岁月里无声的低诉。

　　桌上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满桌珍馐却一箸未动，他好像不知迷醉般自斟自饮，不发一言。

　　突然，高位上的皇帝开口了：

　　“朕记得上回朝堂上初见平西王，就戴着面具。此次又是如此。不知朕可有幸得见平西王的庐山真面目？”

　　正欲引觞自酌的平西王一愣，拿起酒杯的手堪堪放下，面上不露分毫。

　　“陛下，”平西王正色，“臣幼年遭遇大火，面部被灼伤，无法见人，望陛下体谅。”

　　“也罢也罢，看来朕是没这个福气了。”皇上似是随意笑道。

　　“陛下恕罪。”平西王再次谢罪道。

　　“罢了罢了。”皇上爽朗地笑了，诸臣这才把心放肚子里，“今儿个是给平西王举办的宴会，大伙儿可都是沾了光啊。”

　　“是是，臣等谢过平西王。”有大臣见状便起身敬酒了。

　　“各位客气。”平西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平西王可知道德云阁？”皇上突然问道。

　　平西王面具下的表情一瞬间凝滞了，低垂的眸里渐渐泛起了无边的波浪，心底无数个声音呼喊着咆哮着——

　　那是你的家，你的归宿……

　　可他轻启檀唇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

　　“臣不知。”他声音平静，“臣常年在外征战，许多事并不知晓。”

　　“原来如此。”皇上点点头，“德云阁可是京城最最大的班子，这京戏相声评书都是一绝啊。”

　　“哦？”平西王不禁嘴角上扬，“臣倒是想见见。”

　　“这不正好？”皇上笑道，“朕可专门派人请了德云阁的角儿，是一位唤作杨九郎的先生。”

　　“杨，九，郎……”平西王心中默念这三个字，一丝很奇异的感觉涌起在心尖。

　　“平西王，平西王……”皇上唤了他两声。

　　平西王这才回过神来。

　　“嗯？皇上叫臣？”

　　“杨九郎来了。”皇上一笑。

　　平西王向殿门外看去，正见着一位手拿四块御子板跨步走来，大褂清风，流星飒踏。一双眼睛微眯着，弯弯的宛若月牙儿，定睛朝他看过去，仿佛亮起了星辰。

　　他朝着杨九郎回以一笑，面具下的双眸点亮了灯火，一恍惚好像回到了当年。

　　一声三弦儿弦响，几声京胡咿呀，便见得杨家九郎右手中御子板响了一个花点儿，而后站立堂前便是怡然大方。

　　“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芬芳，春游苏堤桃红柳绿……”端的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平西王心下又是一怔，这曲调他太熟悉了。这太平歌词《白蛇传》还是当年师父教旁人时，自己偷学来的，是自己学会的第一首曲儿。当年台上压轴的角儿如今却只能当个无声的听众，想来也真是讽刺。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不待回神，三弦转调，三两拨弦，却是《锁麟囊·春秋亭》。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平西王朱唇微微一张一合，终于还是忍不住无声地跟着唱了。

　　杨九郎恍惚听到什么，偏过头来正看见平西王朱唇张合，轻声应和，不知为何，喜上眉梢。平西王看见那小眼睛里明媚的光，不由得嘴角上扬。

　　“赏。”平西王开口道，温润的声音有一丝惊喜。

　　“草民谢过平西王。”杨九郎面上笑容不减，纯粹真诚。

　　两人互相对视的那一瞬间，天空中绽开绚丽的烟火。

　　平西王宴，惊鸿一瞥，沧海巫山，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