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哀莫大于心死

空山新雨后。

清晨的雾气在山间悠然弥漫，微风夹杂湿意,悄然拂过檐角下挂着的铜色铃铛，清脆作响回声随风渐远。巍峨山门上头的大慈禅寺的牌匾临时换成了剧组的道具，木匾被刻意做旧，虽然黑底金字尽显肃穆，但木有裂纹金箔斑驳,悬在高处仿佛能教人听见历史长河汩汩流淌的水声。

眠，大眠寺。

季秦淮站在山门前凝望了一会，抬腿迈过高出一截的门槛进了大雄宝殿。

许多工作人员早已到位，季秦淮一眼望见韩笙月正站在摆好的监视器后面，拿着剧本和刘燃商讨什么，很快达成共识露出了浅浅笑意，转身招呼场务过来调整现场。

“秦淮老师来了，先到这边换衣服吧。”造型师道。

这应当是季秦淮最后一次穿上这身银线蟒纹白色锦袍。要拍的第一场是季川被僧人脱去锦袍、移去发冠、解下玉佩，昭示着自此他不再是驰骋沙场至死方休的大越护国将军，而是一介布衣，此生都将困囿于这方寸之地，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季秦淮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他原本以为最后一段戏也能和之前一样顺遂无阻地拍完，谁知他明明连句台词都没有，却接连NG数次。

剧组的气氛瞬间严肃了起来。

韩笙月皱着眉坐在监视器后认真盯着镜头画面,他将之前的废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在NG第十次时迫于时间限制，决定调整拍摄角度，避开了原本计划的正面侧面镜头，只拍衣饰被移除的特写部分与季秦淮跪在殿内的背影。

“卡，过了，准备下一场。”

因为担心打扰寺院里僧人清修，韩笙月没有拿喇叭，但好在片场足够安静，用正常音量说话大家也都听得清。

但一整日下来季秦淮的状态一直达不到韩笙月的标准，总是连着吃NG，磨了不少胶卷，原本计划今日拍完的戏到了傍晚才勉强完成一半。

这是自开拍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状况。

韩笙月终于做手势表示暂停:

韩笙月（楚泽）“大家先休息一下。”

一般来说，演员的演技如何，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因此如果有演技尴尬的关系户一直过不了戏，就会遭到众人背地里的抱怨指责。可季秦淮不一样，且不提之前在横店时的出色表现，光是今天这么多条下来，在场的工作人员根本没人看出季秦淮的表演究竟差在何处，一个个都一头雾水。

只不过韩笙月出神入化的演技与在电影领域不容置疑的地位，宛如万丈光芒璀璨夺目，大家只当是导演有更深刻的理解，对男主角有更高的标准，于是都听从安排四散开去休息。

韩笙月朝季秦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其实她知道季秦淮心里着急，可往往越想努力表现好，有些东西就越流于表面不够深刻。

季秦淮（季川）“导演，再来一条吧。”

季秦淮语气迫切，想要证明自己，

季秦淮（季川）“让我再试试。”

韩笙月却说:

韩笙月（楚泽）“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人从大殿后门绕了出去，折了两个弯，站在西北角的屋檐下。正好面向不远处被绿林掩映的古老钟楼，灰砖墙面已然开裂，漫天云霞落下橙辉，佛光般将钟楼笼罩其中，拖出斜长的阴影一直延伸至两人脚下的台阶处。

季秦淮已经脱去了那身精致衣物，只剩下青灰色的长袍，手腕处和腰间用墨绿色带子缠着,稍显单薄，被傍晚山间凉风忽然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恍然间回想起之前在剧本试读会上，韩笙月也曾这样把他叫出来，却把他表现不好的责任全都往自己身上推，温柔得令人心里发酸。

韩笙月（楚泽）“对季川的心理，你是怎么理解的?”

在做功课时季秦淮写过厚厚一本人物小传，将季川的一言一行都用自己的思路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不仅有助于理解角色，还能建立演戏时对人物逻辑的信念感。因此他自认为，无论韩笙月提什么问题，他都有充分的准备和思考。

#季秦淮（季川）“我觉得季川是哀莫大于心死。”

韩笙月（楚泽）“哀莫大于心.....”

韩笙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引导他继续，

韩笙月（楚泽）“怎么说?”

季秦淮（季川）“季川的前半生里只有家国天下，这是他的信念所在。他做了很多努力，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可是他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反而变得更糟。

韩笙月静静听着，不时地轻微点头鼓励季秦淮说下去。

季秦淮（季川）“他护住了城池，却护不住四分五裂势力纵横的朝廷，护不住帝王声色犬马的心，护不住宁折不屈的自己....”

季秦淮顿了顿，垂眼，

季秦淮（季川）“也没有护住楚泽。”

韩笙月（楚泽）“你觉得楚泽对季川而言很重要?”

韩笙月追问。

季秦淮（季川）“当然。”

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袍身，季秦淮解释道，

季秦淮（季川）“季川认识到了想要整顿越国朝局，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济于事，尤其当楚泽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全部希望，所以我说他心灰意冷，对余生了无期待。”

韩笙月（楚泽）“嗯，你说的很对，可我还有一个问题。”

望着季秦淮的那双眼仿佛拨开了温柔的迷雾,流露出一丝潜藏在眼底不易察觉的锐利锋芒。

韩笙月（楚泽）“既然如此，季川为何不死?

逼迫感犹如千军万马般疾速袭来，韩笙月朝季秦淮的方向迈了一步，竟逼得感受到危机的季秦淮下意识往后退了半寸。

韩笙月（楚泽）“既然季川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既然他已经对国家对人生失去了全部期待，那他为何不去死,反而要活在这小小的一方庙宇里孤独终生?”

季秦淮被问得哑口无言，只直愣愣地望着韩笙月，面露迷茫之色。

是啊，季川为何不死。

世间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后院僧人沙沙的扫地声，季秦淮觉着脑袋里头一团乱麻，丝丝缕缕纠缠不清，令他难以分辨。

却听见韩笙月说:

韩笙月（楚泽）“今天就到这里为止，明天先不拍你的戏。我会请方丈给你找一间禅房，你在里面坐着体会一下季川的感受，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轻轻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韩笙月冲季秦淮露出了个信心十足的笑。

韩笙月（楚泽）“我知道你一定能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