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只要他好好的

当时，她在一夜之间如自由落体般跌落谷底,前一秒的繁花盛名顷刻之间化为泡影，只剩下那部电影留给她的悲剧色彩如影随形，只要稍加不慎，就会释放出心底最黑暗最无望的灵魂。它是这世上最复杂也最剧烈的化学反应,被全世界难以容纳的恶意腐蚀得血肉模糊，产生剧毒的絮状沉淀，积淀在依附在韩笙月原本澄澈明亮的心上，与日俱增，仿佛要纠缠她生生世世也不入轮回，最终同归于尽化作尘灰。

她控制不住那个名为Robert的灵魂。韩笙月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起驻扎在自己身体里，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又会产生什么后果。在疗养院时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如果病因是入戏太深，那为什么在拍摄完后的整整十一个月里，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而症状的第一次出现，却是在戛纳颁奖典礼当晚的庆功宴上。

心理医生问过她:

心理医生“颁奖典礼那天，你的心态是不是发生过巨大的变化?”

那日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金色棕榈树奖杯，望着台下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演员和导演，对着无数台黑压压的正在录影或实况转播的摄像机，韩笙月微微俯身凑到布置着簇簇鲜花的话筒边，中英文的获奖感言明明早就已经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可是那一刻，她只想穿越千百公里飞到那个人的面前，把他心心念念的小朋友拥入怀中。

韩笙月想，或许这就是心理医生口中所谓的心态改变，爱一个无法言说的人，都是需要资格的，从前她还未获得，因此保持沉默就是对季秦淮最好的守护。可如今她风雨兼程终于抵达银河万顷，也终于有了资格告诉那个如星辰般璀璨的人:

我终于站上顶峰，终于有能力为你挡住流言蜚语，终于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对你说一句喜欢,我自知无能迟来太久，可我只想问你一句——

季秦淮，你愿不愿意来我怀里。

只要你肯来，多久我都等。

但就像无表面的伤痕，没有皮开肉绽不代表不痛，病情没有发作也不代表问题不存在，积蓄已久终究爆发的那一刻才是最可怖的。

于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失去了等待的资格。

后来心理医生告诉韩笙月，从出演《失格》起,Robert就已经烙印在他的精神中，之所以一直没有发作，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与韩笙月所生活的社会太格格不入，它承担了太多韩笙月本人永远不可能承担的悲哀，而韩笙月又太明白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理智清醒干净纯粹，她用最正确的三观将自己框定在规则里，所以凭借这种近乎本能的意志力，就在不知不觉中压制了掺杂在人性中的杂质与瑕疵。

可一旦韩笙月放松警惕，黑暗的种子就会破土而出，茁壮繁殖，肆无忌惮地扩张，蔓延，侵略，法西斯一般吹着进攻的号角将光明的领地尽数殖民。

韩笙月觉得，她就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梦里充斥着湮灭的人性和扭曲的道德，凶神恶煞的厉鬼和青面獠牙的走兽横行肆虐，仿佛将电影拍摄中含蓄的艺术手法层层剥落，露出试图规避而不敢应对的现实。韩笙月生怕那肮脏不堪的世界会吓到小朋友，生怕将那干干净净的人也污染得如她一般浑浊泥泞，于是季秦淮成了韩笙月连做梦都要小心翼翼避开的人。

于是她宁愿自我沦陷在这暗无天日的旷世囚牢，宁愿撕心裂肺地日夜想念季秦淮的好，宁愿残忍无情地从心头把连着筋脉的爱意血淋淋地剜下来，也不能自私自利地冒把小朋友一起拖进十八层炼狱的风险，还信誓旦旦地称之为爱。

这世上有的爱翩翩化蝶，有的爱横跨银河，有的爱六月飞雪，可是韩笙月的爱没有那么感天动地。

她只要季秦淮好好过。

哪怕往后余生，何其漫漫，再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