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有一棵古柏树，树型高大，枝叶繁茂，一年四季皆亭亭如盖，盛夏酷暑时分在树下纳凉避暑，再好不过。
然而此时不过二月底，尚未到纳凉时节，树下却已围了一圈人。
一众宫人，簇拥着两个贵妇。
着明黄软缎凤袍，端坐于石凳上的，是昨日才打过照面的那拉氏皇后，侧立在她身旁，着一身粉色缠枝花袄，面容端丽的，则是最受皇上宠爱的令妃娘娘。
此时的两人，一个满脸愠怒，一个面带疑惑，均是看着树荫下的那个人。
树荫正中那个人，正是燕慈。她垂首站立，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上并不齐整的花盆底鞋，时不时抬起头望望高大的树冠，树间偶有凉风袭入衣领，她便微微瑟缩一下。
“五福晋，不许东张西望！好好回答本宫的问题！”一声呵斥响起，尖利的声音倒比凉风更为阴冷。
燕慈尽力站直了身子，半抬了抬下颌，乌溜溜的大眼睛瞥一眼脸若寒霜的皇后，
“回皇......皇额娘，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在园子里逛累了歇息时，听到树间有燕子的叫声，觉得那叫声有些不对劲，似乎是病了一样，想看看究竟，便脱了鞋爬树，还没爬到就......”
“无稽之谈！”皇后一拍石桌，细长的丹凤眼里迸出一道怒火。
“你是在糊弄本宫吗？这柏树如此之高，鸟叫声尚且听不清楚，如何能听声辨病？分明是你为抓几只燕子玩乐便脱鞋上树！
女子本该笑不露齿，行不显足，你身为堂堂福晋却做出如此不雅行为，真是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令妃蹙起了秀眉。
昨日皇上就同她说起过五阿哥的这位新福晋，言语里满是喜爱，今日见到她，果然模样俊俏讨人喜欢，只是不知为何会有此不当举止！？但即便行为稍有不当，皇后如此斥责，也是有些过了。
她望望鼓着腮帮子，无奈站着的燕慈，终是于心不忍的开口道，
“姐姐，臣妾看这新福晋年纪尚小，大概是不太习惯宫中生活，又还有些孩子心性，才会这般胡闹，您已教导过她，我想下次她必定不会再犯了！”
“孩子心性？”皇后冷哼一声，“但凡是个大家闺秀，都不会有这样粗俗的举止！”
她斜睨一眼令妃，昂起骄傲的头颅，“血统高贵的人，才会有好的教养，也才配有崇高的地位，这一点，妹妹怕是永远都不会懂！”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有心。
令妃本是包衣出身，又心思颇为细腻，怎会听不懂这含沙射影之意，当下便脸色一白，牵了牵唇角不再多言。不多时，却向身边的小全子使了个眼色，小全子会意，悄悄隐出了人群。
燕慈平日里最见不得别人为了她受委屈，见着令妃无辜被牵连，心里说不出的气愤，
皇后说她不高贵没教养也就算了！怎么连身边的那位娘娘都要说呢？难道只有皇后的血统才是高贵的吗？
“皇额娘！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您可以不相信我说的，但您不能说我们血统和您不一样就是没有教养！我的阿玛额娘，也是从小教我知书识礼的！”燕慈昂起头，忍无可忍地说。
到底是谁没教养？昨天凶巴巴的板着一张脸，今天又凶巴巴的来教训人，活该皇阿玛只喜欢温柔的娘娘不喜欢你！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家教甚好？”皇后暗地里咬了咬牙，
这丫头居然用了“我们”？怎么，这么快就想要攀上令妃？
好 ，很好！昨日里你伪装得无懈可击，没法收拾你，今天既然让我逮到了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缓缓站起，在身旁嬷嬷的搀扶下走到燕慈面前，盯着她冷冷一笑，“那你阿玛额娘都是如何教导你的，你倒是说与本宫听听！”
燕慈这下傻了眼，没想到一句逞能的话把自己带进了沟里......
方之航夫妇是自小就请了师傅教导她没错，但是她并没有听进去几句，况且，那些文邹邹的汉字词句，她可怎么讲得来啊！
“这......”她有些心虚，不看皇后的脸色，低下头扯着帕子，状似冥思苦想，实则心里急得如同火烧一般，
“怎么办怎么办？观世音菩萨，各方天神，你们谁来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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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很快就到了！
就在燕慈脑壳嗡嗡作响，快将手中的帕子扯烂，却仍憋不出一句话之时，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给令妃娘娘请安！”
其声恰似流水击石，清明婉扬，此刻听在燕慈耳中，更是如同天籁般美妙！
燕慈惊喜地转身，正见到永琪站在她身后的阳光里。
身着金色五爪团龙的朝服，披着一身耀眼的白光，果真是从天而降的仙神无疑了！
许是因为太激动，燕慈的心居然不规则地跳动了一下。
皇后挑一挑眉，“五阿哥！你怎么会到御花园来？”
“回皇额娘，儿臣下朝回到景阳宫，下人告知福晋执意一人出去走走，却至今未回，儿臣不放心，便出来寻她，这才一路寻到了这里！”
永琪回完话，忍不住抬眼望向燕慈，不无担忧的目光触到她半含委屈，半含无助的眸子，心便骤然紧缩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皇后抬手指了指燕慈，“看看你娶的好福晋，光天化日之下脱了旗鞋爬树去抓鸟，本宫训斥她几句，她倒还大言不惭，说自己家教甚好！”
她将脸转向面带窘迫的燕慈，嘴角又是扯出一丝冷笑，
“五福晋，本宫还在等你的回答！你究竟是不敢回答，还是不会回答！”
“我......我哪里是不敢回答？哪里是不会回答？”燕慈急得脸都发红，手中正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忽而感到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那帕子。
她偏头一看，是永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正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慌。
“燕慈，你若不知从何说起，不妨谈谈《女诫》和《内训》！”他轻轻的提醒。
这几本书他没看过，但听说过，想必是女儿家必读，燕慈应该也不会例外。虽然里面大抵是些三从四德的内容，他并不认同，但眼下拿来敷衍一下皇后，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内训》？《女诫》！
天呐！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燕慈愈加糊涂，脑袋里像是打翻了一桶浆糊。
好像在哪听说过，但讲的是什么？实在想不起来了！
《女诫》，女......女子......
她挠挠头努力思索，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有了”！燕慈一拍脑袋，挥了挥帕子，扬声道，“我额娘教导过我：女子无才便是德！”
众人惊愕，亦是瞬时无语！
此话确有出处不错，但是现下八旗女子，名门闺秀，哪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不落的学，就怕别人不夸自己是才女，燕慈这么说，岂不是打她们的脸吗？
永琪只是默然，将手负于身后，静待燕慈的下文。
燕慈不无得意地看着众人的脸色，心中一阵偷乐！
当初和她投缘的姑娘夏紫薇这样说时，她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表情，等听完解释后，才恍然大悟。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大家都对这句话有误解，其实这句话需同前面的半句话连起来解释才对！
“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其真正的意思是：女子不是不该有才，而是有才能，但不在丈夫面前过分张扬显露，表现得得体，谦恭，这才是女子的德行所在，而男子......男子......”
燕慈秀丽的眉毛又纠成了团，
糟糕，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卡住了？男子......男子到底该怎么样？
永琪眸光闪动，摇头一笑，恰到好处的接口，
“男子做为丈夫，不能因为妻子对你的尊重，而极尽霸权，失于尊重，应体现男子情怀，互相扶持关怀，是为夫妻之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燕慈一脸惊喜，对着永琪连连点头。
燕慈兴奋的小表情让永琪心生愉悦，却让皇后的脸愈加阴沉，
“五福晋果然好教养，五阿哥也果真博学多才！”虽是赞扬，语气却硬如坚冰。
永琪倒是拱手做揖，坦然接受，“谢皇额娘赞扬！”
“好，好！”皇后气得牙根痒痒，“如此说来，本宫就应该对五福晋不合体统的行为坐视不管了是不是？”
燕慈在心里直翻白眼，
这个“大巫婆”怎么没完没了揪着不放了！不过是爬个树，怎么就成了不合体统的事了！
她正欲张嘴辩解，永琪却一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
“皇额娘，儿臣认为，燕慈的行为也许欠妥，但并不至于上升到不合体统的高度！但您如果执意要责罚，那就连我一起责罚吧？因为......此事是因我而起！”
他朝背后睇一眼，见燕慈惊讶地睁圆了眼，稍稍迟疑一下，便回身继续拱手道，“因为燕慈的小名正是......小燕子，所以儿臣开玩笑，让她改日捉只燕子来，我们一同养着，这样才有意思！”
他未曾回头，看不到燕慈因此话而绯红的面庞，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烧得通红的耳后根。
“儿臣斗胆在此恳求皇额娘，看在皇阿玛和老佛爷喜爱燕慈的份上，宽恕她这一回！”
永琪从不轻易服软，亦不曾拿皇阿玛拿老佛爷当过挡箭牌，却愿意为燕慈一人破例！
因为此事可大可小，皇后掌管后宫，若她坚持小惩大戒，责罚燕慈，他也没法加以阻拦！
懂事的燕慈见永琪在皇后面前维护她、为她求情，甚至还想自己揽下罪责，心中涌过一阵又一阵暖流，便压下心中的愤懑委屈，软了态度，恭恭敬敬的伏地叩首，
“一切都是燕慈的错，不关五阿哥的事！请皇额娘责罚燕慈一人就好！”
“燕慈！”永琪皱眉轻呼。
“这两个孩子相亲相爱，为对方着想的样子，看了真是让人感动啊！”
令妃在这节骨眼上开了口。
她拿绢丝的帕子拭了拭眼角，轻叹一下，继续道，“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他们！”
声音不大也不小，只说给该听到之人听。
皇后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她恨恨地看着眼前的这帮人，站着的，跪着的，还有帮腔的......却也只是恨恨地看，没有动作。
呵，一个一个都聪明的很啊！搬出了皇上太后来压她，又演了一出夫妻情深的戏码给人看，
现下若不顺势松口，倒好像成了她乌拉那拉氏的不是了！
黄金护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细长的玉指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许久后，终又慢慢松开。
“好，”像是从牙缝里咬出了这个字。
她虽性格强硬，不惧皇上，到底也不愿因此等小事与皇上再添了隔阂。
“看在你们两个正是新婚，五福晋又是初犯的份上，这次我便不再追究！但若是下次再犯，我定不会再轻易饶过你们！”
皇后刻意调整过的语气中，依然带着些隐忍的怒意，望向燕慈的那双眼眸里，目光也依然锋利。
嘎然而止，峰回路转，再好不过，谁又会去在意她的语气？
永琪和燕慈对看一眼，
“儿臣（燕慈）谢皇额娘不罚之恩。”
皇后再不看他们，只是高高抬起头颅，像是抬起了自己的尊严，唤了身边的嬷嬷道，
“容嬷嬷，我们走！”
身边的老嬷嬷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令妃朝燕慈和永琪温和的笑一笑，也唤了贴身宫女一起离开。
“儿臣恭送皇额娘、令妃娘娘！”永琪躬身送了几步，又看着宫人尾随而上，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御花园，行至不见，方回转了身子，
却发现，燕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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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围着柏树找了一圈，又环顾四周，却是只见树影，不见人影。
“燕慈！燕慈？”
没有人回答他，整个御花园里，仿佛只剩了他的声音和徐徐而过的风。
正诧异间，头顶上方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
永琪仰起头，柏树粗细不一的枝干哗然在他眼前错开，光影交叠间，斑斓尽显。
“五阿哥，我在这里！”木叶中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璀璨如花，又揉进了无数炫目的光晕，直耀得树下的人睁不开眼。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笑容？
永琪怔在了那里，只觉那笑魇伴着缕缕阳光，照进了他晦暗的身体，将角角落落里的阴霾，都一寸一寸驱散。
“五阿哥，你没想到我轻功那么好，被吓傻了吗？等着，我这就飞下来！”
永琪恍然回神，却见那树间的精灵已纵身一跃。
鹅黄的裙衫裹住七彩柔光，璀璀璨璨翩然而下，
如一道旖旎绚丽的虹，还未落在他的面前，便已落在了他的心间。
永琪胸中波澜渐起，眼眸中，亦浮起层层涟漪！
“我真是太笨了！怎么忘了哥哥教的那点轻功呢？偏偏要去爬树，真是......挨人训也是活该！”落地后，燕慈无暇顾及永琪，只嘟嘟囊囊一番后，小心翼翼地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小鸟。
那鸟儿黑色的羽毛耷拉着，蜷起一只受伤的细腿，尖尖的小嘴一张一合，竟然是一只燕子。
燕慈将这只燕子放在石桌上，轻柔又仔细的检查一番后，松了一口气。
“你方才爬树，就是为了救这只燕子？笑得那么开心，也是因为救到了它吗？”永琪上前一步问道。
“可不就是嘛！还好只是受了点小伤，没有大碍！”燕慈忽然顿了一顿，歪头对着永琪道，“五阿哥！我这次可没有不合体统的地方是不是？”
她拎起裙摆转了个圈，“你看，衣裳未乱，”又踢了踢脚上的鞋子，“旗鞋也好好的！”
永琪被她的可爱单纯逗笑了，忍不住细细地打量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的彩描花鸟纹旗装，梳简单的一字髻，髻间零星坠几只釵环，脸上也只是薄施脂粉。与前两日的艳丽夺目不同，整个人显得清丽又脱俗。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艳抹总相宜！
燕慈在永琪赞叹的目光中又查看了一圈，忍不住开心得笑出了声，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赶忙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朝着永琪扑闪扑闪。
“不对，福晋不能笑出声，得笑不露齿是不是？”
她的那对眸子仿佛会说话，又仿佛最清澈的湖水，漾着盈盈清波，不染世间污浊。
心不受控制的一片柔软 ，永琪靠上前，轻轻拉开她捂住嘴巴的纤手 ，又极其自然地抬手将她发间松动的釵环插好。
“不要理会那种莫名其妙的说法，你想怎么笑都可以，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的回答真是让人心暖，嗓音又水润深沁极为好听，燕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在触到他那墨玉样的黑瞳后，迅速垂下了眼帘。
她始终不曾意识到，刚才永琪的举动有多亲昵！而现在俩人靠得又有多么近。
“对了，五阿哥，我要谢谢你！”燕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平复下不知为何噗通噗通跳动的心。
“要是没有你帮忙，我也许会被责罚，也便救不了这只可怜的燕子了！”
永琪低头一笑，“我也不知如何帮你，只能......扯了个谎。”
燕慈愣了一下，想起方才他扯的那个谎，脸上不知不觉又染了红晕。
她有些局促的挠挠额角，又摸了摸躺在石桌上的小燕子，片刻后，方又抬起头，
“其实，你也不算扯谎，我哥哥也叫我小燕子，所以，小燕子也可以算是我的小名了！”
“是吗！”永琪眼眸亮了亮，“那我......也可以叫你小燕子吗？”
“这......”
“可以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慈，又问了一遍。
燕慈抿住樱红的唇，左思思，右想想，
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吧！“小燕子”，她还是挺喜欢这个可爱的名字的。
这样想着，她便点点头，语笑嫣然，“好吧！你愿意叫便叫好了！”
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啊，永琪对这样的笑颜，完全没有抵抗力，差一点又要失了神去。
“好，小燕子！”他敛敛神，凝视着燕慈黑葡萄般晶亮的双眸，轻轻的唤了一声。
“嗯！”燕慈也不扭捏作态，爽快的应了一声，只目光不自觉有些闪烁。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受伤的燕子瞧着，“五阿哥，我得赶紧回景阳宫，想法子帮它治一治！”
待永琪颔首后，她便提了提裙摆，捧着燕子急急往景阳宫方向走。
“小燕子，你确定你这只小燕子，能治好那只小燕子吗？”
走在前头的燕慈没有回头，却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什么这只小燕子那只小燕子，你在念绕口令吗？”
她不无得意地晃晃头，“我救治过的小动物，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了，所以你就放心吧，我是铁定能治好它的！”
“哦？你经常救治小动物？真的吗？”永琪扬了扬眉。
“自然是真的！”燕慈回眸，朝着永琪狡黠一笑，“我若说我不仅救治过小动物，还救治过人，你信不信？”
永琪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燕慈微微一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过身，蹬蹬蹬地踩着花盆底鞋，继续风一般朝前走。
永琪眼眸含笑，望着那个窈窕灵动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不断上扬，
“那些被你救治过的人，一定都是幸运的人！”
他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后，快步追上前去。
被燕慈救治过的人，当然是幸运的！
只是此时的他哪里知道，那个幸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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