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梦两头

潭州军校立校至今止三年有余，是张启山当上湘地布防司令官之后一力筹办的，这二年来名声已经很大了。军校的规模不小，但是随着学生越来越多，课程门类开的多了，教员却开始亟缺，张启山说要于曼丽任密电课的教官，并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实际上，密码电码破译这一门课程自从军校立校之初就已经开始开设，除了列出一些浅显实用的内容作为通识课的一部分外，还设有独立的密电系，培养专门的情报传递和破译人才。然而密电学又不比其他，对其有研究的人少之又少，如今军校中能为这门课程执教的只有一位早年留过洋的长沙名宿祁莆先生和另一位特地从北平请过来的宋平林先生，两位先生一边要为多个班级上课，另一边还要时常帮忙破译军中情报处截获的电文，经常忙的分身乏术。正巧于曼丽四年前和于静尧去了重庆之后在靖宁军校中学的就是这些，能当得起他那两位故友一声不错的水平，想来帮两位先生分担一些通识课程应该还是行的。

秉承着一颗爱才之心，在于曼丽主动找过来表示她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问他需不需要她现在就过去潭州军校那里帮忙的时候，张启山直接应了下来，并且次日早晨亲自送了她去军校。

冬日昼短，天亮的也迟，她这些日子养病养的懒了，再保持不了在军校时早上五点就早早起床的好习惯，幸而这些天都是小葵帮忙将三餐给她带到房间里来的，和她说好了晚一些送过来也无妨。所以这一日当她洗漱完毕，见到了两手空空的小葵时，倒是有些诧异。

小葵眨眨眼睛，努力往下压压翘起的嘴角，看着于曼丽故作正经的说道“佛爷说让您换一身出门的衣服，他今天带您去军校就任，早餐已经在楼下摆好了，他等着您一道用呢。”

于曼丽愣了一下，昨天下午她同他提起去军校任职的事时，他只说这几日会让人送她过去，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更何况她一个小教员去学校报到就职，又何必劳烦他亲自陪同。转头瞧了一眼旁边架子上的小座钟，已经过了七点，以张启山的作息习惯，怕是已经在楼下等了她好一会儿。

她匆忙的回里间换了一件素净的暗蓝色细条纹棉旗袍，想到要出门，考虑了一下外边的温度，又默默的从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件白色厚昵大衣带上。

她到了楼下餐厅的时候，张启山正在和张副官低声谈论些什么，见她过来，两人停了对话，张副官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又同张启山低语了几句，就率先离开了。

桌子上摆的几样吃食为了保温都被遮的严实，张启山一边将盖子一一掀开，一边示意于曼丽到他旁边坐。

掌着厨房的王婶手艺好，简单的早餐也能做的有声有色，笼屉里的小笼包子葱油花卷暄软白胖，裹了豆粉的糖饺子金灿匀称，牛肉汤粉放的久了，细圆的米粉都已经泡的有些发涨，却还是一掀了盖子就散出一阵馥郁的香。汤品备了两样，与花生芝麻同磨不加糖的豆浆是张启山的，甜糯糯加了莲子百合的银耳汤则是给她备的，于曼丽顺从的坐到桌子旁，看着他十分自然的舀了碗汤给她，忽然就有些坐立不安。

她像是个初次到别人家做客的拘谨小孩儿，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了汤碗，还要乖巧恭谨的再同他道声谢“谢谢佛爷，汤我自己盛就好，不敢劳烦您的。”

张启山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刚接过去的汤碗拿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那你自己盛吧。”

“……”于曼丽看着自己面前仅剩的一个餐碟和筷子汤勺，再看看张启山面前并排放着的两个汤碗，顿时决定她还是老老实实的吃一个没有汤品的早餐算了。

瞥了一眼旁边姑娘白净秀气的侧脸，她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纤白莹润的一只手握住了筷子，却没抬起手来夹东西，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个被恶霸欺压反抗无能小受气包。

她倒是一向知道怎么气他，张启山心里那股子怒气腾的猛了反倒是顶的他有些想笑。也不知道他自己这是发了什么疯非要上赶着过来找气受，用筷子敲了敲餐碟，冷声道“吃啊，等着我喂你呢？”

这人许久未见，脾气倒是愈发的大了，于曼丽在心里暗自叹出一口气来，却也不敢说什么，默默的抬著夹了一个小笼包过来慢慢的咬，一个包子没吃完，那碗银耳汤就又回到了她面前。

焖了一夜的银耳几乎已经完全融化在了汤里，舀在勺中像是舀了一匙玉髓冰晶，于曼丽舀了舀面前的汤汁，渐渐的就有些怅然，她其实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可越是知道，就越不敢再往深去思虑。

他或许放下了，只当她是故人子侄，所以愿意给她一份照拂，又或许终究有些意难平，对她还存了两分夹杂不清的心思，然而无论怎样，他都已经不再是她能主动靠近的人。她该视他为恩人，为长官，甚至是债主，欠他的那些恩情就算是以命来偿她也愿意，然而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个微薄的期盼，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如果可以，她不想再做回当年的锦瑟。

于曼丽从前吃东西慢，一碗米细嚼慢咽的两刻钟都吃不完也是寻常，偏偏性子又别扭，只要他一放下筷子，她不管才吃了几口保管也会将筷子一放说自己也吃好了。后来他再与她一起用餐的时候，就会刻意放慢了速度等一等她，让她能顺顺当当的吃上个饱饭。

数年光阴转眼就过，想来纪律严苛的军校生活可不会再给她留出能悠闲的吃饭喝茶的时间，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次饿，她如今吃饭的速度倒也快了起来。

张启山喝完碗中的豆浆，放下汤碗看着也已经吃的差不多，正拿着汤匙有一搭没一搭的舀着银耳汤喝的于曼丽，有些同情的道“外边的日子不好过吧。”

于曼丽舀着甜汤的手一顿，抬头冲他客气的笑笑“其实也还好，衣暖食饱总是能的。”

他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招呼她喝好了汤就同他一起出门。

潭州军校校址在长沙城西北，与布防司令部相距并不是很远，深灰色的围墙绵延了大半条街道，占地很是不小，校门口依例设了哨兵岗，守卫极为森严，进了校门，朗阔的道路两旁遍植了长青的松柏，正对着大门前行五十来米，就是一座建式简洁肃穆的三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这里是学生上课的地方，后边还有专门的靶场和校场。”张启山简单的介绍了一句，就带着于曼丽径直走向了大门西侧的一排房舍。

他熟门熟路的带着她走到了偏里侧的一个房间门口，老式的旧木门紧紧的阖着，门上挂了个简单的木质牌子，上书校长室几个字。

张启山敲了敲门，里边很快就穿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进”字。

推门进去，这是一件极为简朴整洁的房室，旧式书房的陈列摆设，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两大架子几乎摆满了的一面墙壁的书籍。临窗一侧放了一张深褐色的宽大木头书桌，桌子后边坐了位军装老者。他看见他们倒是有几分惊讶的样子，站起身来笑道“张军座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张启山指了指旁边的于曼丽道“我这不是给章老排忧解难来了吗？这是于曼丽，前靖宁军校信息处于主任的侄女，军统密电组王组长的高徒。之前您不是说学校因密电组教员紧缺，课程已经有些安排不过来了吗，正巧她来了长沙，我就让她过来给祁宋二位先生帮帮忙。”

这位章校长听他这般一说，顿时十分惊喜，看向于曼丽的眼神都好似在看什么稀世宝贝，接连道了好几声好，也没顾得上为于曼丽办入职手续，当下就先领着他们兴冲冲的去了密电组两位先生的办公室。

密电组两位先生的办公室是紧挨着的，与校长室也不过是几十步路的距离，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宋先生已经去上课了，只有祁莆先生在带着弟子整理手头的讲义。

祁莆是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儒雅中年人，见到于曼丽时倒有些惊讶，“于小姐，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于曼丽含笑应道“我之前在湘德中学读书时，恰好就在林先生负责的班级里。”

听她这样一说祁莆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妻子曾经教过的学生，他连连点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锦瑟对不对。”他十分高兴的对章校长道“内子从前就十分喜欢于小姐，说她是难得的有灵性还肯努力的的孩子，还曾想推荐她到湘江大学数学系跟着文恪继续做研究呢。”

章校长有些意外，“原来于小姐也是长沙人吗？”

于曼丽目光轻轻一颤，笑着含糊道“之前是在长沙住过一段时间。”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启山听了一会儿，见于曼丽与两位先生都相处的不错，他军中还有事要忙，便没有再多做停留，直接告辞离开了。

只是他离开之前，当着章祁两位先生的面，忽然状似随意地同于曼丽说了一句“晚上等我接你回去。”

在两位先生倏然变得探究兴味的目光里，于曼丽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应作何反应，张启山没再管她，同两位先生拱手笑笑，就直接转身离开了。于曼丽心里蓦地升起了一股火，章祁两位先生的眼神自然是不带任何鄙薄恶意，然而却同样让她如坐针毡，她踌躇了一下，一咬牙向两位先生道了个恼，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佛爷，您等等，”他似乎是料到了她会追出来，步子迈的很快，她追过去时已经离刚才的那排房舍有了段距离，青石小路蜿蜒在林中，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木枝干虬然交错，漏下疏淡的阳光来。

张启山看着拦在他面前难得有了点急怒意味的姑娘，嘴角轻轻挑了挑，他刚刚走得又急又快，这会儿被人追上了反而放松了下来，“于小姐有何见教？”

于曼丽看着他这副闲适又淡然偏偏恶劣万分的模样，只觉一口气梗在了心头，她定了定神，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尽量平和的同他道“您贵人事忙，学校与张府距离也不远，怎敢劳烦您亲自来接，我自己回去就行。”

“总共没几条街的距离，我都不嫌费麻烦，你急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一略而过，最终落在了她身后凤凰木舒展延伸到小径上方的一条枝杈上，落光了花叶的枝干细弱伶伶的一条，灰白黯淡，像是用铅鉴随意勾得一笔画。他的语气再随意自然不过，甚至还带着一些安抚包容的意味在里边，倒好像是在同一个不懂事乱闹脾气的孩童讲话。

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偏偏让她更加焦躁难安，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视着他的眼睛直接道“这不仅是时间的问题，您这些天来对我的关照我很感激，可是佛爷，您真的不必对我这样太过照顾。”他的目光又移回到了她身上，在这样深沉静默的注视下，她忽然有些心慌，她犹豫了一下，仍旧是轻声道“就算有小叔叔的情分面子在，我也当不起您这般关照，人言可畏，这种平白引人误会的事情，您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注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她似乎也知道刚刚那番话会惹恼他，此刻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头一副任他处置的样子，像只打了蔫的小山雀。

然而就像四年前她要离开时那样，同样是这般胆怯又惶恐的站在他面前，声音里都带着微微的颤，一字一句却执拗的让人心凉。

冷风自林中吹过，鸟雀自枝桠上腾起发出翅膀煽动的扑棱声响，“你怕别人误会？”他的声调有些轻，没有她预想的冷然和怒火，平淡的像风从身边吹过，卷着细雪覆在她心头“若是我来接的是自己的夫人，可还会有人说闲话？”

他垂眸看她，低缓又真挚的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