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定重楼

他低头看着她，神情肃穆，却并没有什么忐忑亦或是胁迫的意味。他的目光很平和，平和到有些怅然沧桑，他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身后传来了一声啾然雀响，像是骤然陷入了一个混沌的幻境里，现实与虚幻一瞬间迷离了起来。于曼丽懵懵噔噔的退后了一步，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她有些惊慌的盯着他，像是被他吓到了一样，过了许久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尹小姐才是您的未婚妻，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是我的未婚妻，”他截口打断了她的话，对于她固执的非要把他同那位新月饭店大小姐扯上关系略感头疼，“我与她之间半点关系也没有，更从来都没定下过婚约。”

他低眸看着她，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那双一贯凛然锋锐的眼睛却是深沉幽暗的，甚至于黯淡的让她从中读出了一丝无奈酸涩的意味，“如果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别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彻底愣住了，好像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抽条成了黑白色的混沌光影，她站在光影正中的那片漩涡里，动也不能动，浑身僵直着，仿佛马上就要被什么卷走吞没。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的心在惊慌与抗拒之间来回挣扎，恐惧于自己用了四年时光在心中筑起的那座高墙因为他的一句话开始崩塌瓦解，害怕着墙里封存的东西从坍塌的泥瓦间挣扎破土。

清脆刺耳的电铃声骤然从不远处的教学楼中响起，她如梦初醒般的回过了神，慌乱的转身想往林外跑，却被他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我就那么不好？”他问。

冷风自林中穿过，流离于枝干间簌簌作响，她的眼中模糊一瞬，有泪滚出来一片湿凉。

他怎么会不好？神佛不渡她时，他渡她，这世上再不会有谁比他更好。

在于曼丽还是锦瑟的时候，她的人生局促而悲哀，被困在百雨金后院的一间阴暗狭小的房间里，为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是张启山将她从那个绝望无助的境地中带离开来。

那个雨后的清晨，阳光是水洗过一般的清澈透亮，院子里的玉兰花像是被雨打打落了一些，却开的愈发热闹茂密，石板路上还有未干的积水，十五岁的锦瑟跟在张启山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走出这座深宅大院。

脚上的绣花布鞋只有一层薄薄的软底，很快被积水打透，湿答答的粘在脚上，又凉又滑。她身上还有一些未消的酸疼，这种酸痛在行走拉扯间愈发的清晰明显，渐渐的就蕴成了一种隐秘压抑的悲哀。只是这一星半点的酸涩情绪比起心底翻涌喷薄着的惶然不安而言，微薄的让她几乎无暇顾及。

那种摆脱了百雨金的喜悦并没能持续多久，就被对未来的忐忑茫然所吞没，眼前这个人，她的命运被握于他手，她对他却一无所知，她的前路也许会平淡安稳，也许会更加不堪，全都取决于他一念之间。

吴府占地阔大，他们走到最外一层院落时，她额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汗，来接张启山的汽车停在了这里，见他们过来，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青年下车迎了过来。

“佛爷，事情办好了，”青年的声音很沉稳，看过来的目光却带着一点探究和好奇。

玻璃车窗上倒映着一点阳光，水银一样的静静流淌，张启山拉开车门，示意她先上车。

西洋的小汽车与她从前见过的马车都不相同，她有些局促的坐了进去，他却没有一同上来，反而站在外边同副官说着些什么。他们声音不高，只是车门虚掩着，偶尔还能有零星的一两句话透了进来。

“……确实没问题……出了事，临时换的人……”

“身契也送了过来……倒是诚心……”

“那就先养着吧……小丫头一个……”

她坐在车里，隐约间分辨出来他们似是在说她，手忐忑的攥到了一起，紧张的沁出汗来，却不敢推开车门去细听。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太久，或许是对于她的处置，也用不着太多的讨论，几句话的功夫，车门便再次被拉开，这回张启山也坐了进来。

汽车缓缓的行驶了起来，穿过一段夹道一重大门，就到了街上。他打量了她两眼，语气还算和悦的问道“你叫锦瑟？从前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她迎着他的目光，头也不敢抬，只僵直着身子怯生生的的答道“我是叫锦瑟，是百雨金秦妈妈给起的名，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拐子拐了买到楼子里，并不记得原本的家在何处了。”

见他点点头，未置可否的模样，她想了想，又鼓足了勇气补充了几句“只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家中嬷嬷还带我出去看过雪人和冰灯，想来，我家应该是在北边吧。”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紧张局促，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不再给她压力“你既然想不起来自己家在何处，就先到张府住下吧，如果日后你想起了些什么，同我说，我着人帮你找。”

她十分感激的朝他笑笑，心里却有些难过，像她们这种人，被卖进了楼子之后就该彻底断了关于家人的所有念想了，前两年的椿月姐姐，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被拐来了楼子里，后来机缘巧合的碰到了曾经的亲人，倒是也为她赎身了，只是这边才刚欢天喜地的出了楼子，那边就被所谓的亲人族老直接当街勒死了，说什么要以正门风，不能污了族里的清名。她不晓得什么样的清名偏偏要用一个苦命女子的命来维护，只懂得了这世道人命贱，她们这样的女人的命更贱，更好好的活一场不容易，那些不该妄想的东西委实碰都不该再去碰一下。

那个夏天闷热又透亮，少女锦瑟就这样因为一些机缘际会，一些偶然又不偶然的巧合，摆脱了花娘的身份，以一种暧昧模糊的身份，住进了张启山家中。

在张府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张家人口简单，张启山父母妻儿俱无，她的存在并没有碍到谁的眼，相反，作为第一个被张启山带回家的女人，她还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她得到了一间宽敞向阳的房间，清晨时推开窗，会有大片淡金色的日光倾泻进屋中来，窗外有葳蕤茂密的一架蔷薇花，花影藤风，绘成一种诗意的美好安然。房间中的被褥床幔是干净柔软的，吸饱了阳光的温暖，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与百雨金中那种常年驱散不去的阴冷和浸到每一寸角落里的劣质脂粉香全然不同。

那些阴暗无望的过往好像忽然就离她很远了，她为这样触碰到了光的生活感到满足欣喜，却在同时又因为生怕好梦不长而心有凄惶。

于是一半是出于感激，另一半是出于一种害怕失去的惶然无措，在张府连着住了几天都没见到过张启山之后，她开始试着主动出现在他面前，努力想要帮他做些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全然无用的。

然后她就觉得，张启山其实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人，面对她那些堪称笨拙无用的讨好照顾，他从来都没表示过抗拒不满，可一旦她狠下心来主动对他投怀送抱时，他却总会一脸古怪的将她推开。

她最初有些困惑，他既然不是贪图她的美色，那将她带回来干嘛？后来时间久了一点，也渐渐的隐有明悟，张启山对她的态度大约就像是对待一只路上捡的猫，一件别人送的精巧却无用的摆件。他发了善心将她好好养着，或许也因为她可悲的身世与尚算得讨喜的外表而对她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怜悯与喜爱。只是这种怜爱也只是面对所有美丽而又具有悲剧意味的事物时生出的一种人之常情，不掺半点风月，不染一丝真心，所以偶尔当她主动地凑在他面前时，他也会停下来看她一眼，但却也不会过多的在意，更不会费心与她再生纠缠。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大约就像是张启山养在家中的一个宠物，平时耍宝作揖逗他一笑就好，只要她乖巧听话不惹事，他或许就能一直养着她。

其实，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