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月相明

她自然是愿意同他走的，彼时她身处无间地狱，视他为能将她从那吃人的泥沼中拽出来的唯一的救命稻草，抛了脸皮舍了廉耻，为的不就是让他能带她离开。听到他这句话，那时的她欢喜的简直傻掉了，本来就算不得多灵光的脑袋乐得晕乎成了一片，一时间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抓住他的袖子一个劲地傻笑着点头。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副披头散发痴痴傻傻的那姿态定然算不上多好看。

无怪乎那时他瞧着她，表情十分深沉古怪，想来任谁看着昨晚才收的美娇娘几句话的功夫就成了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疯丫头，心中都得为自己那么轻率的就把人收下的举动生出无尽的悔意。

于曼丽觉得，她其实一直都挺对不住张启山的。毕竟从最开始就是她在强求，若不是那时候她不知羞耻的趁着他醉酒强行撩拨了他，那么估计他也不会动她，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圆那位吴司令的面子体体面面的将她从吴家领出去，然后等过几日这事没人注意了就将她随意的打发掉，反正这种官面上的应酬文章他一向做的轻车熟路。结果就因着那一夜荒唐，他最终还是将她留在了身边，此后岁月倥偬尘缘辗转，怎么算她给他添的麻烦都要比为他做的事多得多。

柔软干净的羽绒被褥里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皂角香，她就像是深陷在一团暄软温暖的云里，任自己在现世与过往之间流离穿梭，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有风吹在玻璃窗上簌簌作响，她迷迷糊糊的，好像沉进了梦境里，又好像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门锁被转动的细微声响，刻意放轻了的熟悉脚步声渐渐靠近了过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亮穿过一层薄薄的窗纱在屋里透出的一点微薄的光亮。她睁开眼睛，看着驻足在了内间门口的那道挺拔身影，黑暗模糊了他的轮廓，明明几步远的距离却依旧让人看不分明。

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出声，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的房间依旧静默，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已经醒来，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这里是为什么，放在床头的怀表指针滴答滴答的转着，也许一分钟，或许几十秒，就在她考虑着要不要率先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离开了。

而就此之后好几天，她都没再见过他。

光阴如流水过，她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筋动骨，几日修养下来，慢慢的也能起身活动一二，长日漫漫，她养伤养地有些无聊，就托了平日里来照顾她的小葵去找林管家要几本书来打发时间。

却没承想，林管家叫人给她搬了两口大箱子来，一打开，里边林林总总的什么都有，全是一些熟悉的旧物。

林管家见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发愣，解释道，“当时张府搬家的时候，锦瑟小姐你不在，我就让人将你的东西都先收起来了，结果你一走就是四年，若不是今日小葵提起，老头子我都险些将这些东西忘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慨然地絮絮道“那时听说你找到了亲人，我们都为你高兴，后来见你走了，也只以为你是回去探亲，很快就能回来，哪知道你这一走就了无了音讯。老头子后来循着空问了佛爷一回，他却只说了这世上已经没有锦瑟了，唉，那时我们还以为你是在外边遇上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小葵和你李婶还悄悄的哭过一回，这两年清明的时候我们还都给你烧了纸钱。”

于曼丽原本有些怅然的心情被他最后这两句话弄的感动又想笑，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接道“怪不得之前小葵见到我时直接哭了出来，我还以为她只是见我伤的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个缘故在里边。”

林管家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傻笑的小女儿，也慈爱地笑道“嗐，这丫头眼眶子浅，都是大姑娘了还总是眼泪说来就来，让锦瑟小姐见笑了。”

“怎么会，你们能这样的挂念我，我心里是极感念的，正是该好好谢谢你们呢。”于曼丽也笑，心里因这些故人的关心牵挂而暖洋洋的，像是在隆冬腊月了大饮了一口热茶，“小葵这样就极好，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真性情。”

旧日里用过留下的那些物什都被整整齐齐的存放在了那两个厚实严密的樟木大箱里，带着久不见天日的淡淡霉味和防潮驱虫的樟脑气息，午后阳光正好，她闲来无事，索性就搬了椅子坐到了箱子旁，想要将东西整理一二。

她从前的东西说多不多，也说少不少，一个箱子里是零零碎碎的书本和小物件，另一个箱子里倒有大半是衣服。桃红杏粉，水碧天青，俱是鲜亮娇嫩的颜色，精裁细剪的做工，唯一称得上素气简朴的唯有压在最底下那几套蓝褂黑裙，还是当年她在湘德中学读书之时穿过的统一制服。

她这两年是清苦朴素惯了的，日常有军校里的一身军制服穿着就够了，此时乍一见这么多锦绣鲜艳的衣饰，竟还有些适应不大过来，随手捞了一件海棠红的茧绸苏绣小袄在手中瞧了瞧，布料做工无一不是上佳。就算是如今她也得承认，张启山在这些东西上从来没亏待过她，就算是笼里的金丝雀，她也曾是被他养的最娇的那一只。

只是笼中鸟的日子过得太苦，她终究还是想做个人。

在箱中翻捡了一翻挑了两件颜色稍素一些的丝棉旗袍出来当作换洗的衣物，又将其他的规整叠好放回到箱子里去，看着箱子中堆叠的整整齐齐的那一团锦绣，她忽然直起了腰，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似乎一直都在想着和他两清，与他不亏不欠离得越远越好，然而事实上结果却是欠他欠的越来越多，到如今已然多得让她已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偿还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