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永恒的雨》04

“我爱她……”

“什么？”

“很荒诞吗？我爱她，所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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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情况已经没有办法治疗了，术后严重感染，她已经出现失明的症状了，孱弱的身体也经不起药物维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心理准备？准备什么？后事吗？

我捏着主治医生交给我的诊疗单，无措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低头茫然地去看一堆我看不懂的数据。发白的墙壁在我眼底好像全部变成黑色，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乐希雨的病房前。

还没等我敛起笑容去开门，门就从里面被人拉开了，我一愣正对上陪床护士惋惜难过的眸子，她也怔一下冲我点头，安慰了我几句就错身离开了。

我走进去轻轻关上门，乐希雨正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窗外，阳光明媚，她的瞳孔却已然失焦无色。

还没迈出两步，希雨忽然问我，“是伯贤回来了吗？”

她的声音虚弱沙哑，比起我记忆里的细润温柔，如今她就像一脚已经踏进地府的人。

我鼻尖一酸，低声哽了一下，“是我。”

她微微侧过头，却没有在看我——她没法再看到我了。

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我小心挪动步子，最后来到她的身边。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世界都很安静，唯有我们彼此的疲惫呼吸声。

我知道她扛不住了，这不仅仅是从医生的口中得知，也是我亲眼见证了她的难捱。

一日三顿的流食喂也喂不下去，吃过就吐，身上瘦得一点精神气都没有，脱发严重，面色憔悴不堪，每每我小心翼翼搂住她都害怕不留意将她捏碎了。

我的沉默似乎在喧嚣着什么，她静静地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晚霞要褪去了，她突然挣了挣僵硬的身子，摸索着探身抱住了我。

药瓶点滴还在不停流动，她尖锐的下颚硌住了我的肩膀，也许她的语气里不是痛苦与不甘，那也许是释怀，对自己的人生走到尽头的妥协。

可我要怎么跟她说我无法妥协呢？看着她这么难过，我没法妥协。

“伯贤，我想去看雨。”她的手摸上了我的眉眼，那里已经湿润一片了，她遵循着记忆替我轻柔擦拭，“我不想留在这里，带我去看雨吧。”

她后来跟我说，护士的态度和我的不自然已经让她猜测到了个七七八八，但更多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对自己生命力流失的感知。

其实她让我带她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心里清楚这条路的尽头了，可我们谁也没有在那个当下挑明，这只会让我们更直面痛苦。

我答应她等新城下雨了，就带她去看雨。

雨似乎一直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它就像一个定情信物一样贯穿我们之间的爱情征途。

一个星期后，天气预报预计明天会有一场大雨，我连夜买了雨衣和伞，办了出院手续。主治医生签字的时候欲言又止地盯着我，他可能想要阻拦我，可当他目睹到病床上被病痛折磨的乐希雨时，又沉默着利索签了字。

他拍了拍我的背，愁容满面，但没留一个字就走了。我有猜想他会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不重要了。走到今天，我看待这世间一切事物都觉得不重要了。

我回到病房，心疼地摸着乐希雨的脸颊，眼泪不自禁又掉了下来。

这短短一年里，我已经精神崩溃哭过无数次了，我从前觉得眼泪奢侈，可当我哭的时候我又发现，这玩意没有枯竭的一天，它如此廉价，随时随地都能倾覆我悲惨的人生。

我觉得不公平，看到曾经的伙伴踏上大学的征途，和心爱的女孩执手相伴，他们有父母的祝福，有世界的祝福，我统统都羡慕又嫉妒。

我抱怨地想，凭什么我和希雨要失去一切，没了父母上不了学还不够，倾家荡产地治病却最终等来病危通知书的下发？

可我太渺小了，我根本没法去质问这种不公平，我也不知道向谁质问。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好像要将我和希雨过往悲惨的人生全部洗涤干净，可那些苦难早已经刻进心里，靠雨水洗刷无济于事，唯有填补才能挽救一二，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来到了初见的公交车站，雨幕里世界的声音振聋发聩，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我陪着她一点一点去感受我们的曾经。

我们坐了一趟又一趟的公交车，几乎没有什么对话，直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我举着伞想陪她坐完最后一趟公交车，她却突然止住脚步，没有面对我的方向，眼光落在盆泼大雨里，悲戚地说了一句话。

我手心的伞哗然掉在地上，公交车的声音渐渐远去，雨声还在冲击着我的耳膜，可她的乞求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我的心脏处，狠狠一击。

我脸色煞白，身上雨衣的帽檐不停滴水，希雨今天穿的碎花裙在顷刻之间已经湿透，我原本想要帮她套一件雨衣，可她不肯，说是好不容易穿一次裙子给我看，怎么能就这样换掉，我还安慰她以后有的是机会，可她没回答我。

也许那个时候她就想告诉我了，她已经做好决定了，她不打算走出今天了，她想死在今天。

——伯贤，杀了我吧。

……

“所以你就杀了她？”

我坐在审讯室里，周遭的光线岌岌可危，对面的男人正襟危坐，眉宇间可见几分不可置信。

可能没有人能够理解，我那么爱乐希雨，又怎么舍得杀了她呢？

我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你知道她是如何祈求我的吗？”

“你不会理解，直到她死前我也不理解，我质问了她，却发现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我都打算动手了。”

“我是亲眼见证过她所有痛不欲生的治疗过程的人，纵然我从来没有提过，但她那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会猜不到，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无法再给她治病了，她也治不好了。”

“所以她让我送她走，最后一天，她圆满了她所有的遗愿。”

最后一天，我带着她坐上出租车来到了偏僻的森林，她站在池塘前用力抱住了我。

她吻了我，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吻，但这个吻称不上温情，那只是冰冷的告别。

把她推下去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等到她彻底没了动静，我才开始感到恐惧。

我踉跄后退，我逃了，疯了一样想要逃离这场噩梦，直到跌在公路上被雨水打湿落尽眼底时，我才如梦初醒自己的懦弱，才意识到我刚刚的害怕源于我杀了乐希雨，杀了那个我最后唯一爱着的人。

可我不该逃避这样的自己，我不该恐惧，我也不该丢下她一个人苟活。

长久的沉默过后，我祈求面前的警官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出乎意料的，这比我想象中顺利，可能也是因为我认罪了吧。

法医室里冷凄凄的，躺在解剖台上的乐希雨全身皮肤冷白，她的碎花裙还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看着她安详宁静的模样，我就想立刻咬舌自尽。

“你们解剖她了吗？”

一个长相温婉的女人回答我，“还没，这不是吴队跟我说你认罪了嘛。”

我被人桎梏着，没法伸手摸摸她冰凉的脸，但我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别解剖了，别再折腾她了。”

“那也得看情况才行，不是你认罪就不用解剖的，刑事案件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结果。”

这个姓吴的警官还真是刻薄，说话一板一板，完全不顾情面。

我不作声，少顷，我忽然低声哀求道：“能放开我上前看看吗？”

吴警官皱了皱眉，刚想冷面拒绝就被法医拦住，“这是法医室，周边这么多人呢，也逃不掉，你别那么认死理。”

我心里感激着这个为我说话的女人，当身后的人放开我的时候，我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向她，勉强勾了勾嘴角，道：“谢谢你……对不起。”

对不起啊，利用你的善心了。

我看到了她疑惑的眼神转接为震惊，那是因为我拿起了解剖台上我一早就注意到的解剖刀，在众目睽睽下，一眼不眨、毫不犹豫举了起来，刺穿我的胸膛。

破了口的大动脉血管内血流喷涌四溅，热流糊住我浑浊肮脏的眼，腐蚀我卑劣不堪的躯体，我在一片惊呼声中往后倒去，倒在了希雨身侧。

我等不急了，等不到罪行审判的那一天了。

我现在就要去陪希雨。

永远陪着她。

……

“滋滋滋——”

吴世勋按开了证物袋里边伯贤的手机，点开了搜寻线索时发现的一频录音。

录音背景是恬噪的蝉鸣和几声欢笑起哄。

——我们高考之后去一个城市好不好？

——乐希雨，我好不容易抓住你的，你可不许抵赖！

——你怎么把手机带学校来了，要班主任知道就完了。

——我不管，我全录下来了，毕业那天，你不准跑了，我赖上你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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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雨》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