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伯贤,下雨了。
-
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池塘里积高了点,雨落下来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灰蒙蒙一片。雨水滴在参天大树的绿叶上,水花四溅,世界都绿得发亮。
沙沙作响,犹如水墨般化的视野里,男人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雨衣,步履蹒跚地穿梭于这一片深林间。
深浅不一的脚印遗留在泥泞土地上,继而他脚步一顿,堂皇恐惧的眼白一闪,不知想起了什么,哆嗦着身体踉跄前行,他迟缓不久的步态转变成慌张逃窜,终于,在绿叶熙攘的雨幕林间望见了不远处的长条公路。
天幕灰暗无比,他跌跌撞撞踩上公路,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惊窜之下,突然身后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他猝然回头,被亮如白昼的车灯闪得眼前一花。脚下不稳,猛然软倒在地。
“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啊你——”
司机摇下车窗,右手死命按了几下车喇叭,他不耐烦地探出头,怒视着男人狼狈倒地的姿态,骂出口的警告却在与惊恐失焦的灰色瞳孔对视后硬生生卡住话匣。
雨丝成片愈浓了些,男人雨帽下一双凄凄无神的眼睛像恶鬼一样转动眼珠锁住他的脖颈,那一瞬间,他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仿佛自己刚刚挣脱了一场生死大局。
雨水打湿了他头顶的黑发,长长的碎茬蒙住他半张脸,不正常的白色皮肤在雨夜里更让人心生胆寒,司机锵锵缩回头颅,指节打颤惶措地去按车窗按钮。
坐在地上的男人迎面望向水天,乱成一团的思绪在听到车窗上移的声音时“咔擦”一断。
他猛然惊醒,那“簌簌”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依然格外突兀。他双手按住石子路强撑着爬了起来,然后在司机张大了嘴恐惧踩下油门的注视里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
“啊——”司机整个后背冷汗直流,血液窜上脑门,他靠紧驾驶座后倚,牙齿打颤地大叫出声。
方向盘不注意猛的一转,引擎冒火一瞬又倏尔熄灭,巨大的刹车声在雨夜里惊跑一圈夜鸟,刹那间哀嚎遍野。
男人整个人都趴在挡风玻璃上,黑色雨衣浸透玻璃上的每一片雨水,他在庞大的刹车冲击力下死死抓住雨刷,力道之猛,“啪嗒”一声断了。
他浑浊眼珠滚动,无所谓地扬手将雨刷扔了出去,继而抬起那双令人窒息的黑眸紧紧盯着急促呼吸快要吓死休克的司机。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冰凉刺骨的雨水霎时冲刷掉他手掌心少许干涸血迹。右手虚弯露出指节,他狠狠扣了扣挡风玻璃,口型清晰可见。
“——下来。”
司机不敢有丝毫犹豫,他抖着胳膊拉下保险栓,颤巍巍地跌出车厢。
男人见此双腿一越,从车盖上跳了下来,直奔司机蜷缩在雨幕下的苟且模样,双手用力攥住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后者被吓得脸煞白煞白,腿一软眼泪鼻涕肆流,“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男人脸色微变,他皱着眉将司机狠狠摔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他语气冰冷,努力平复翻滚崩裂的情绪,“给我手机。”
司机哭声一顿,鼻涕都来不及抹急忙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塞进男人手里,“我给我给,你别杀我,求求你……”
男人不理睬他的碎碎念,只觉扰人,大吼一声让他闭嘴后就自顾自地翻开拨号界面。
耳边终于清静了些,他修长有形的指节悬于有模糊字体的手机界面上,司空见惯的数字此刻就像刽子手的铡刀,一个一个排列在他眼底却乱如代码。他不知道指腹按压下去了,迎接他的到底是何地狱之所。
仿佛还徘徊在耳畔的乞求让他胸腔发闷,剧烈震荡,疼痛顷刻间就像漫天大雨呼啸碾压而来,将他打湿打碎压进泥泞,将他的爱也按进泥泞。
喉咙里忍不住发丧憋出冷笑,他狠狠咳嗽了几下后就难耐地搅动颤抖的呼吸,战栗全身,肌肉僵痛,他终是按下了数字。
——110。
天空惊曝暴雷,照亮了他可怖的脸孔,冷风夹带着雨刃狠狠劈向了他,几声“滴”响过后,开了免提的听筒传来职业化的女声。
“喂,你好,这里是新城市市公安局。”
男人缓缓举起手机放在嘴边,在司机惊惧不解的目光里难忍开口,喉管生疼,声音沙哑。
“我要报警。”
他霍然扯了扯干硬的嘴角,无妄地想。
——我这样的人,也该陪你一起下地狱的。
他埋汰痛恨自己的懦弱,摒弃自己想要逃跑的念头。
他想杀了自己,杀了那个窝囊又恶心的自己。
——去死吧边伯贤,去死吧,边伯贤!
“哈哈哈哈哈,都结束吧,都死了吧!”
震耳欲聋的雷声掩去他癫狂的笑声。
……
“什么情况?”一个男人穿着便服,手自然接过递上前的白色手套,微微欠下身穿上鞋套拉开警戒线踏进了这条泥泞坎坷的小路上。
小路的旁边是一个不大的林间池塘,水深一米多,水草杂生,幽不见底。
水塘里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法医兰晓惠正在对尸体进行初步尸检,闻声抬起眼看了一眼蹲在身侧的男人,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吴队。”
“嗯。”吴世勋单腿下蹲,上手仔细翻看了几眼尸体。
“是这样的,睑球结合膜可见出血点,指甲青紫,窒息征象明显。”兰法医一边检验尸体,一边缓缓地说,“口鼻腔黏膜未见损伤,颈部皮肤无损伤出血。口鼻腔附近见泡沫,指间见水草样物。与池塘内的水草形态一致。”
她叹了口气,“是溺死无疑。”
吴世勋不动声色瞥了眼现场,“这里是第一现场?”
“没错。”兰法医点头。
“死亡时间呢?”吴世勋放开手看着兰晓惠问。
兰法医翻了翻手里的册子,认真回答道:“初步判断是昨晚八点到九点。”
纸页“哗哗”声间,兰法医又道:“全身未见致命性损伤,也没有死前抵抗伤。”
“没有抵抗伤?”吴世勋微不可察轻皱眉头,“确定吗?”
后者郑重点头。
吴世勋低头不语,垂眸将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女人神态安详地仰躺在土地上,被浸透的雏菊印花长裙紧贴着她的身体。苍白无血色的皮肤让她置于这黑暗森林里就像一束野菊被雨打碎在孤寂墓园里。
过尔几秒,他不免疑惑站了起来,招手喊来了一个小警察,眉宇间可见少许烦躁。
“报案人在哪?”
小警察想了一下认真回答道:“在警车上,二哥还在对他做侦问呢。”
吴世勋摆了摆手,道:“带我过去。”
“是。”
四周泥土湿软,吴世勋踏得步子特别大。他打老远就看到了坐在特警越野车上的边伯贤。
后车门大敞,他身上的雨衣泥泞不堪,蹭得后座一片。此时他正缩着身子接受询问。
吴世勋凑近了看,“二哥”瞧见后跟他打了声招呼,他没回应继续观察边伯贤,他正哆嗦着发白的嘴唇支支吾吾不知嗫语些什么。
吴世勋接回了“二哥”递过来的询问记录,姓名那一栏的名字第一眼就能看见。
“边伯贤是吧?报案人?”
他没看边伯贤,尽可能减少对他的压迫感。
边伯贤点点头也没有看他,吴世勋随便翻了两下询问内容就还给了“二哥”。
天渐明,边伯贤惨白无血色的脸灰蒙蒙的,被乌云笼罩的森林巧妙融合,竟毫无违和感。
“你怎么发现尸体的?”
他整张脸格外严肃,如鹰的眼睛锁定边伯贤每一寸微表情,冷声逐字:“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片森林里,然后碰巧,发现了尸体呢?”
边伯贤不说话,许久,他顶着一双水鬼的眼睛看向吴世勋,空气里的雨丝还未完全消弭,吸进肺腔里的氧气似乎还融进了血腥味,可他比谁都清楚,她是溺死的,她身上没有血痕。
是他的恐惧与愧疚让他记忆里的女孩染上鲜血了吗?
“你是这里的总指挥?”
吴世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如实回答,“是的,我是总队长吴世勋。”
“哦。”
边伯贤的反应很淡,他的声音也很轻,吴世勋看不懂那一瞬间他眼里的情愫是煎熬痛苦还是决绝洒脱。
“是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