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神色凝重地把那本日记归还给了边伯贤。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欲言又止,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等到了下午的每日谈话时,我才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边伯贤坐在沙发上看我。
我坦言道,“我很抱歉,多日前,我曾因为你的性格阴沉而吐槽过与你谈话不舒服。”
边伯贤的表情没变,“没关系。”他看着我,无所谓的语气,“很多人都觉得与我待在一处不舒服,你无需感到抱歉,是我的错。”
他的话让我更加羞愧难当,我低下头狠狠咳嗽了几声,才掩饰住尴尬和泛红的侧脸。
我翻开病历手册,扯开了话题,“今天感觉怎么样呢,有开心一点吗?”
“……”他摇摇头。
经过那本日记,我对边伯贤有了新层次的认识,重新看到边伯贤一如往昔不热情且冷然的侧脸,我是有点心疼他的。
父母的高要求从边伯贤出生那一刻就反复压榨着他,十三岁之后的人生难以承受过大的压力,分裂出了一个优秀、善言、骄傲肆意的少年,代替他成为了众人眼里的瞩目。
往后的人生,他反而成为了那个遗弃品,被迫驱逐到那一家其乐融融的阴影之下。
我才明白边伯贤反复强调的话。
这世界没有人热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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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热爱的人吗?”许久,我想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边伯贤对世界没有留恋,那他对世界上的人有留恋吗?
我兴许压中了问题。
边伯贤无波澜的眼底晃动了一下,他眯着眼适应着外面的强光,抿着干白的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过尔脸部肌肉一紧。
应该不是什么好回忆。我想。
“有的。”他的声音沙哑低沉。
“很多。”
他苦涩地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热爱他们。”
“为什么不能?”我看着他,坚定地告诉他,“每个人都有热爱别人的资格,你也是。”
也许是这个话题太沉重,我抛出之后再也没有后续。
我叹了一口气,继而引向了其他。
“你昨晚休息的好吗?”
“还不错。”
边伯贤:“我做了一个梦…我鲜少做梦…”
“梦到了什么?”我笔尖一顿,问他。
“一个家,我坐在餐桌正中间,他们都围着我,帮我夹菜,夸奖我,说爱我。”
边伯贤抿上眼,眼睫根根分明。他很陶醉那个梦。
“是因为我从未拥有过吗?”
音色颤巍巍的,要哭了的趋势。
我柔声回答他:“你别乱想,梦在大部分情况下被认为是人潜意识或者是大脑深部的功能在意识中的一种反应。但大部分人做梦就反映出睡眠质量很好,这说明你在康复,这是好事。”
“……”边伯贤。
“你知道的,黎医生…”
“我并不想康复。”
边伯贤睁开眼,浑浊的星眸如平静的潭水,用平常口吻说着那个残酷的想法。
“……我真希望死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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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没有见过卞白贤了,一般情况下,我都是选择跟边伯贤聊聊天。
可能是因为边伯贤是主人格,也可能是因为边伯贤的精神状态更差。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卞白贤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冲他温柔笑了笑,点点头。
很多时候卞白贤比边伯贤更容易以人类正常模式交往,交往过程也更加顺利融洽。
“HI!”他兴奋地一屁股坐下冲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卞白贤。”
“是好久不见了。”卞白贤嘟嘟嘴埋怨地看我,“你都不跟我说话,你跟边伯贤是朋友,跟我不能做朋友吗?病房里也没人跟我聊天,我好寂寞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抱歉,是我的职业失职。”
听卞白贤提醒,我才意识到自从看过那本日记以后,我很少主动跟卞白贤谈话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但可以很确定,这是大忌。
其实我明白我潜意识里受到了那份日记内容的影响,认为边伯贤更应该受到别人的治疗,却忽视了卞白贤才是人类精神衍生的产物,也应该受到关心和治疗。
想到这,我真诚地看着卞白贤,“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新收了一些病人,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这是我的错。没有下次了,原谅我吧,我的朋友。”
“没关系哒。”卞白贤摆摆手。
很多时候,卞白贤的宽容和谅解总是能给人留有余地,保持着一个不上不下的距离。
“啊对了,上星期你让边伯贤打电话给家里,但他没有打。”
“嗯,我听说了,不过我也猜想到了这个结果。”
卞白贤点点头继续说:“所以那次电话是我打的,早前给家里的理由快要瞒不住了。我想再拖下去,我父母就要知道我现在在哪了。”
我有注意到卞白贤说的是“我的父母注意我”,而不是“我们的父母注意我们”,再联想到那份日记,我更加深刻了边伯贤在家庭里的不受待见。
最起码在很久之前,卞白贤是喜爱并且尊重边伯贤的,这从那本日记中就能看出来,但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开始恶劣。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名字——姜野。
这个人的影响不容小觑。
而同时,我也开始反思自己的工作进程,没有渠道获取病人的全部人生经历,治疗是很难进行下去的。
目前来看,我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借着吃饭的空隙,我忽然直白地问卞白贤,“姜野是谁?”
他手指一抖,金属筷子“嗙铛”一声砸在瓷碗边缘,我惊讶于卞白贤的反常情绪。
他紧张了,真是少见,他一向与别人游刃有余。
“你从哪听来的?”他瞳孔剧烈收缩一下,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边伯贤告诉你的?”
“不是。”我摇摇头,没打算瞒着他,“边伯贤给我看了你们的日记。”
果然,他脸色一僵。看来卞白贤并不知道边伯贤把日记私自给了我。
“你都看出什么了?”他语气有点重,我皱起了眉。
那本日记里藏着很多秘密吗?为什么他如此在意日记的内容被我知道。
“没知道什么,日记里很多内容太浅显了,我无法深入理解。”
我实话实说,卞白贤一怔,明显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太奇怪了。
看到卞白贤情绪波动如此大,我明确我更应该搞明白那本日记里故事的来龙去脉。
卞白贤从来不会失态,很多时候在人前,他都是自信满满的模样,这只能说明那本日记里的确藏了太多秘密。
我心里有打算借着卞白贤不在,再问边伯贤借看那本日记,只是事与愿违,我来不及了。
边伯贤的家人来接他了。准确来说,那看起来更像是卞白贤的家人来接他。
因为从头到尾,边伯贤都没有出来过一秒。他们的父母嘘寒问暖的名字从头到尾也是“卞白贤如何如何”。
他们似乎很害怕卞白贤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反复确认卞白贤还存在这一个事实。
我并不该对卞白贤有恶意,这并不是他的错,事实上就连我也曾经很喜欢他,他也确实是一个很值得被喜欢的人。
只是,我替边伯贤感到心寒。
我冷眼旁观着他的父母簇拥在卞白贤身边,而让我烦躁不安的是他们的父母来的目的。
他们没有管我给出的病例报告分析,要求很强硬,要带卞白贤走。
我不同意,他们就转而敲响了院长门。
我千解释万解释边伯贤的特殊情况,可是再多的理由也压不住财力的威胁。
院长很为难地安慰我让我别再管了,于是边伯贤还是成功办理了出院手续,单子是我批的。
签名的时候我指尖在抖,我想请求让我最后再见一次边伯贤,但嘴一张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算了,我也没脸见他。
我根本难以想象他回去以后又要面临什么,让我这个局外人说再多漂亮话也没用。
我送他们到门口,意外收获是我见到了那个叫“姜野”的女孩。
我看到她从车边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卞白贤,带着哭腔的委屈,“白贤你去哪了。我吓死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我好害怕啊!”
她深深埋在卞白贤颈窝间,卞白贤抚摸着她的背,温柔地哄着她,就连他的父母也在一旁安慰。
太刺目了。我移开视线,心口堵着一口气,怎么都迂不出去。
真像一家人。让任何人来看,都会羡慕他们的恩爱。只是对于了解过边伯贤这个人的我而言,我接受不了他们的和谐画面。
这只让我觉得边伯贤的存在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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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过身,回到办公室,边伯贤的资料还摊开在我桌上。
我看了几秒,把边伯贤的诊疗书塞进了档案里。
窗外风和日丽,但我知道那个男人此刻心里一定很悲凉。
“真的对不起。”
“边伯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