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年以后了。
我再次遇见了边伯贤。
是他来找我的。
他的精神状态比之前更糟糕了。
闯进我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被吓到了,“你干什么边伯贤?”
我冲过去扶住他的身体,他肩胛骨的轮廓硌着我的手心。他抬起脸,泪痕满面。
我心里骤然一缩。
边伯贤悲哀地向我乞求道。
“杀了我吧黎医生,求你了。”
我浑身僵住,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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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他情绪平复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字。
我无声地递给他一杯热水,轻抚他的背部,他阴郁的瞳孔折射出杯面的水粼。
许久,我清了清嗓子,低回轻柔地开口,“请告诉我吧边伯贤,我一直在倾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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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听。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一个在听边伯贤倾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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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你都经历了什么呢?”
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竭力将回忆抽离出来,将那最痛苦、最奔溃、最不堪的记忆扭压成任人可理解的程度。
而我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姜野吗?
“她是我的小学同桌。”
“曾经……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是形影不离的朋友。”
“她会喊我伯贤哥哥,会教我不会的题目,会分享糖果给我。”
“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在她去国外生活之前,她是唯一给我过过生日的人。”
“她很漂亮,也很聪明。”
“在学习方面,她总是第一;而在音乐领域中,她同样有不可撼动的非人成就。”
“其实我该高兴的,曾经要好的知己成为了一个发光发热的人……我该祝贺她的。”
他捏紧杯壁,手指微曲,微微颤抖。
“只是…”边伯贤凄凉地笑着,无声的泪落进齿缝,一双灰尘的水眸看不见任何光色,“让一个如此喜爱…如此喜爱她的我而言……要怎么做,才能接受她对我的厌恶呢?”
他字字句句,哽咽加重。
我手掌心贴于他消瘦的后背,感受着温热的触感正一点一点流失。
那是独属于边伯贤的气息,几近消散了。
“也许她一直以来想要的理由型都不是我。也对,谁会喜爱我啊,什么都不如卞白贤的我,怎么配得到喜爱呢?”
“只是那时我们太小,她没有认清自己吧。而如今,在优秀的卞白贤面前,她没有丝毫怀疑就坦白了爱意。”
“或许她是不愿意去怀疑,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吗?喜欢上卞白贤,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何必去纠结于年少的无知呢?”
“陷于困沌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而已……”
“只有我一个人,几欲死去。”
“伯贤……”我不忍心打断他,但他眼底无焦,双耳隐约失聪,不管不顾地仍旧说着。
“我并非有意挑拨他们坚如磐石的爱情,我只是不小心出现在了姜野面前。”
“你知道吗?她当时惊慌失措的表情有多令我刺痛……我连悄悄露面喘口气都要面对无数人的鄙夷,他们对我的恶意都源于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的存在,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幸福…我的家人,我至亲至爱的亲人,也都视我如蛇蝎猛兽……”
“可我做错什么了呢?”
“我常常反思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后来在一次深夜里,我突然清醒过来了。”
“也许我真的夺走了曾经应该只属于卞白贤的人生,我夺走了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我夺走了他的一切……”
“我夺走了他的十三年。”
“也许从一开始,那个不该留下来的人是我,也许我早该死了……”
“没有必要了,实在是太疼了……”
“就这样吧,黎医生…到此为止吧……”
“我好疲惫啊,我好累啊,我好想睡一个睁开眼没有腻烦眼神的觉,可我这辈子都不会得到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醒来了,就此永远消失吧……”
“黎医生。”
“——请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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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怎么了?
这个世界怎么如此残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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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垂下头,半开的窗帘掩饰他狼狈至极的脸孔。枯叶凋零,在北风下呼呼吹落,宛似孩童悲凉的啼哭。
那是尖利、嘶哑的难听呜咽声。
那是边伯贤内心深处的主旋律。
那是他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
那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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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伯贤,你知道吗,我没有权利将你催眠整合,你是主人格,这是有悖人伦的。”
我语气稍重,企图唤醒些什么,可病入膏肓的人,不止边伯贤一个。
他一言不发,缓缓掏出了一张身份证。
那是一张白素柔和的面容,他的主人有着一双温情脉脉的星星眼眸,往上是浓密的睫毛,往下笑容含蓄,他温文尔雅,氤氳无限魅力。
那是边伯贤的脸。
但我从未在边伯贤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我视线下移,猛的一顿。
赫然醒目的字体被组装在一起,烙印在姓名那一栏上。
他叫卞白贤。
边伯贤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苦笑着点头,“你看…现在我才是副人格了。”
疯了。
都他妈疯了。
我荒唐地想。
他们怎么能如此对你,怎么能为了让你消失就这么做。
这半年来你遭受了什么呢边伯贤,你遭受了什么啊边伯贤!
有一瞬间我喘不过气来。
我逃也似地回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杂七杂八的资料里翻出来边伯贤的病诊记录。
就在前几日,院长还曾向我借阅了它,还回来的时候我根本没多想就直接塞进了抽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边伯贤的痕迹了,就连普普通通的诊疗记录也要被篡改抹杀。
我看着姓名那一栏的“卞白贤”三个字,过度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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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买通了所有,在很久以前。黎医生,你拧不过资本的,不过是一张纸,能说明什么呢?该死的人都已经想死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可悲、可怜、可笑至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姜野小姐?”我挪过头紧紧盯着她无懈可击的面容,想要洞穿一个血窟窿,狠狠探究其内里的无耻肮脏。
“我当然知道。”她冷漠无情地说道:“我喜欢的人是卞白贤,我爱他的容貌,他的才华,他的成就,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一切一切。”
我打断她,“你知道你曾经认识的人是边伯贤吗?”
“我知道。可是他已经和我记忆里的模样差别太多。”
“那是他父母逼的!”我有些激动。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卞白贤那么好,我难道不可以去喜欢吗?我有什么错吗?我只是不爱边伯贤而已,我就是不爱他而已!”
姜野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呵——”
我冷讽地将一沓纸张向上抛出,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诊疗记录,短短几页概括了边伯贤的一生。
纸张纷纷扬扬落在脚边。
“爱一个人没有错。”我没再看她,声音发冷。
“但你们的爱太自私了,你们没有任何权利让边伯贤消失。像你们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也会有爱吗,也配被叫做人吗?”
我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掷地有声,“我的确无权无势,无法留住边伯贤。但是催眠同意书我作为主治医生之所以签,不是因为你们,我只是单纯想要拯救边伯贤而已。”
“仅此而已。”
我手肘用力,推开了病房门。
一眼就看到边伯贤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正在等待催眠治疗。在他条件反射抬起头之前,我猛的关上了房门。
我确实不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再遇见不开心的人。
我坐过去,他的呼吸声我几乎听不见了。
沉默许久,我终于在他默默注视的目光之下抿着唇难忍地抱住了他,他的下巴轻轻磕在我肩膀上,我没吭声,而他小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黎医生。”
我闭上眼,有些哽咽。
“边伯贤,要幸福好吗?”
“我相信你会遇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爱你的父母,有亲近你的友人,有纯洁至上的爱意,有黑色的猫,有漂亮的长廊,有无私的阳光大地,还有一个完整的你。”
“你要比那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更幸福一点。”
“……”边伯贤。
“边伯贤,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以开始了。”有些沉闷的氛围里,催眠医生突然走出来冲我们说道。
没有得到边伯贤的回答,我有些遗憾地轻轻放开他,却意料之外被他抱住。
很紧很紧。那是很轻很轻的声音,这是第一次,我听见了边伯贤的声音里有喜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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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7日下午17点15分。
“催眠整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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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卫生中心住院记录】
姓名:卞白贤
性别:男
年龄:25
主述:因家庭压力,十三岁那年分裂出副人格“边伯贤”。
病情诊断:双重人格
病程与治疗:副人格边伯贤被催眠整合,治疗成功。
签名:黎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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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消亡》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