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诊部到住院部有一条不长的通道,露天,四周是修葺好的花丛,头顶是铺开的廊桥,我通常和患者走那条路,聊着寻常巷陌。
今天上班赶早,我就是在那碰到那个男人的。
高高瘦瘦,满脸阴沉,立在花丛中,不知道在看着花丛中的什么小动物。
.
“姓名。”
“边伯贤。”
“年龄。”
“25岁。”
“为什么来这?”
“看病。”
我翻开门诊手册,下字的笔突然一顿。
我略有些趣味地开玩笑,“我当然知道你是来看病的,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自己生得什么病?”
边伯贤闻此视线暗了几分,但脸部肌肉没有轻微抽搐,我疑惑他到底是不开心还是无所谓。
少顷,我听到他如是说。
“我是双重人格。”
.
我合上诊断书,招手叫来一个护士。
看着他解释道:“是不是多重人格不是你说的算的,我们需要做相关检查才能确认病情。”
我让护士领着他去做检查,出门前,我问了他一句,“你家人呢?”
他纤细的身子快速一僵,没来得及收敛的表情被我撞个正着。
边伯贤此刻应该很难过,准确来说,应该是极度悲伤。
我知趣没再多问,放他过去了。
等到检查结果下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基本可以确定,是双重人格,但目前为止,没有具体的有效身份证明,还不能确认主副人格。
只是,做检查的催眠医师跟我阐明,那个叫边伯贤的人格,情绪倒是不高涨,出现的次数也不多,更倾向于副人格。
我点点头,继而问:“那另一个人格叫什么?”
“卞白贤。”
“他叫卞白贤。”
.
“我叫卞白贤。”
他坐在沙发上,后背微微后仰,大腿敞开。这是个对外界毫无防备的动作。
我对于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男人有些好奇,两人虽然长着一样的脸,但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卞白贤自信、开朗,绅士又优秀,这些是跟他在对话中所了解的,跟他相处的诊疗过程也让我很舒心。
我也了解到,边伯贤才是写在这个身体所携带的所有证件上的名字,但从字里行间却让人感觉,平日里出现最多的人是卞白贤。
我心里残存诸多疑惑。
边伯贤是一个童星出道的大提琴演奏家,他的家庭是音乐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故他也成为了一名音乐工作者。
十三岁那年,他凭借自作曲横空出道,在界内领域创有一番成就。
后来事业节节高升,一直到如今从事音乐工作已经近十二年,他的成就也越来越大。
我曾听说过这个很火的艺术家,但我没过多关注。
我是很难理解的,一个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男人,怎么会有心理疾病,而且外界从来没有暴露过一点苗头。
而更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他的家人没有陪他一起过来。
虽然边伯贤已经成年,可以自己做决定治疗,但家庭治疗也是病人康复的一个重要渠道。
“你们的父母,很忙吗?”
没法从边伯贤那得到的答案,我选择从卞白贤这寻找突破口。
一切比我想象的顺利。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卞白贤眨巴眨巴眼无辜地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陪你一起来看病呢?”
“……”卞白贤怔了一下,才缓缓解释,“因为是边伯贤想来治疗的,不是我,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就奇怪了。边伯贤想来治疗?他是副人格的概率很大,怎么会想要来治疗呢?难道他不知道人格整合是消除副人格吗?
还有他的身份也很奇怪,如果是副人格,那为什么身份证名却是边伯贤的名字。
这么问有些快了,但我以为卞白贤的性格不会造成太大问题,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你和边伯贤,到底谁才是副人格?”
卞白贤笑笑,然后定定看着我,那眼神让人头皮发麻。
他薄薄的嘴唇湿乎乎的,轻启,“是我。”
.
“主人格是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卞白贤明亮的眼眸就被一双阴冷如死水的瞳孔替换,我心惊了一瞬,没想到人格转换竟如此毫无预兆。
“嗯……边伯贤?”
“是。”
“现在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可以。”
他现在听起来好像很乖,但实际上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丢弃的木偶。
毫无生机的脸对着我,我勉强稳住专业素养问了下去。
“今天天气你觉得怎么样?”
“不舒服。”
“你来的时候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
“你喜欢音乐吗?”
“不喜欢。”
我皱皱眉,又问,“那你和卞白贤关系怎么样?”
“不好。”
这样的对话进行,气氛凝固到冰点,我不愿意带有偏见,但边伯贤忧郁的性格,让人与他交谈总是感到不舒服。
“那你来这里是想要让他消失是吗?”
“……”
这个问题一落音,边伯贤程序化没有破绽的冰冷面孔罕见得龟裂了一寸。
我捏着笔杆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我无言等待他,直到有些痛苦的声音传过来。
“不是……”
“我来这里,是希望医生您能帮帮我…”
他目光悲切,似乎对尘世了无留恋。
他说:
“请让我消失吧。”
.
边伯贤独自办理了住院手续,我劝解他可以与家属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但他非常坚持,并且绝口不提他家人半个字。
相反,住院期间,卞白贤倒是不避讳谈及他的家庭。
卞白贤看起来很喜爱他的父母,不,应该说,那是边伯贤的父母。
不过我看他俩之间的态度迥异,说是卞白贤的父母倒不为是个更好的安排。
经过几天的治疗,边伯贤和我谈话时放得开了些。
今天太阳很充足,我想请边伯贤去院子里坐一坐。
没办法,卞白贤出面的时间很多,我基本上已经了解了他视角里的一切。于是卞白贤很体贴地沉睡了过去。
坐在长廊里的长椅上,我没有带任何记录本。希望这样不会让边伯贤有心理戒备。
院子里会有小动物出没,边伯贤沉默地盯着一只黑色小猫晃荡着小短腿跑来跑去。
而我,则沉默地盯着边伯贤看。
等到有十分钟过去了,黑猫兴许是饿了,凄凄地叫了一声跑远了。
我倏尔想起第一天见到边伯贤的场景,问他,“第一天你来到这里的时候,遇到过这只黑色猫咪吗?”
他诚实地点点头,双手虚握直直搭在膝盖上。
“你喜欢动物吗?”
我看到他嘴唇小幅度蠕动了一下,然后轻声否定道:“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这倒是一个让我意外的答案。
事实上,我每次问边伯贤的问题,他的答案都让我意外。
我不看他,尽可能减少对他的压迫感,循序渐进地进行着谈话。
“可我记得之前在院子里第一次看到你时,你面对它的眼神隐约有几分温柔,怎么会不喜欢呢?”
“……”
“没有生物会喜欢这样的我,所以,我也不想喜欢任何生物。”
他语调平平,我却感觉到了沉重的忧伤。
过了几秒,我放低姿态,柔声请求,“可以让我倾听原因吗?”
“……”
“伯贤,我跟你坦白过,心理治疗是有规定的,人格催眠整合治疗消除的是副人格,而你是主人格,我没有权利让你消失的。”
我一早就告诉过边伯贤这个事实,哪怕知道自己短时间内甚至是长远来看,主人格是无法通过治疗消除的,但他依然选择住院,我猜测他多半是不想去面对什么人,但这些隐藏的秘密,我也无法从卞白贤那里得知。
“伯贤…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当心理医生吗?”我又称呼他的名字为两个字,希望这样能拉近我们的距离。
“……”
我也没指望能听到边伯贤好奇的发问,自顾自叙述,“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有心理疾病的,他们仅仅是在人海里找到自己同类的概率比别人小很多,于是他们没有机会去倾诉自己的故事。
人类对于情感的倾听和倾诉是大有必要的,不然会与大部分人逆流而行。有人理解你的行为,而有大多数人不理解你的行为,这只能说明你不是大众里的普遍,被他们私自规定为异类,但并非证明你有疾病。”
我侧过视线,“小众仍然有存在的意义,而我以为,他们都是可爱的人,我愿意去与小众的人交朋友,愿意去倾听他们的故事。”
“也许你向我诉说,我可以给你找寻存在的意义,那是旁人摒弃的,但我不会带有偏见。”
边伯贤长长的睫毛颤动,他的皮肤很白皙,颈侧有纤细的青色血管顺着锁骨流入衣领归于我看不见的地方。
许久,风声沙沙作响,有光从长廊顶的紫色藤萝间隙倾泄而来,边伯贤痴痴地望着光在地上打下一个又一个小斑点。
“我也会有存在的意义吗?”
那声音就像时空裂缝里虚无缥缈的回声。
“当然有。”我笃定地说。
“可没有人爱我。”边伯贤说。
他转头看我,眼里的情愫是那般苦涩。
“这个世界,从没有人热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