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梦渊：隔秋》02

“不进去看看吗？”身边的人突然轻声问着我。

我没吭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半晌，他递过来一只冒着火星的烟，我微微错愕，失笑道：“你们管死人的也抽烟吗？”

“什么话，这年头哪有不抽烟的啊。”

我凝视着火星几秒，还是接过了那只香烟，放在鼻翼间狠狠闻了一下。

“不抽吗？”他问我，眉宇峻秀。

我听着他的声音，就像异空间的回声。

垂下胳膊之时，我清晰地看见了透明手臂之后的树皮和草丛。

我站在这个平行的空间里，顺着飞蛾扑火的轨迹看过去，昏暗路灯下，我的身后什么痕迹都没有。

我又一次被迫清醒，我和宋迹，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们，没有未来了。

我轻轻将烟碾灭，摇着头也不打算编假话，“她不喜欢。”

……

大四那年，我被安排到东城区市中心的警视厅实习，距离我和宋迹恋爱已经有近两年了，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开始她还不满S大离警视厅那么远，抱怨着以后见面更难了。

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她突然兴奋地对我说，她也要去实习了，就在警视厅对面一条街的华东医院。

我和她在电话里腻歪了好久，顿时觉得未来可预见到的幸福时光越来越近了。

同跟我实习的还有三个人，孟愿、全哲和吴世勋，我们都是一班的。

我们四个算是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了，吴世勋跟我是发小长大的，全哲和孟愿则都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而孟愿作为一名女性，在几乎都是男生的禁毒系里，格外受关注，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她的漂亮。

不过更受人震惊的则是她的专业课成绩，一直在系榜单前三从未掉过马。

我还跟宋迹说起过这件事，也提过，我几个朋友都知道我恋爱的事情，要我承诺以后一定介绍给他们认识认识。

我应下了，但实习期实在太忙，我跟宋迹见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们想要见我女朋友了。

只有后来我正式工作加班到很晚，宋迹来给我送饭时，孟愿和全哲才算真正意义上见过宋迹几面。

实习期结束那年，我、孟愿、全哲留在了警视厅，而吴世勋则被调到了外市。

距离远了，工作忙了，我们也极少联系，更何况工作一年以后，我又被分派成了K组织的卧底。

现在想来，我直到死前，都没跟吴世勋再见过几面。

真是遗憾啊。

……

那次的卧底任务不能跟旁人解释清楚，但我想宋迹会懂我的。

我没有选择，我也不可以有选择。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年直到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是穿上警服的那天，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但在出任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有点后悔了。更多的是羞愧难当。

宋迹抱着我默默流泪的模样，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什么都没抱怨，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声不吭，就只是抱紧我，力道大到仿佛要嵌进我胸膛里。

滚烫的液体好像要燃尽我，失焦的视线渐渐流转，窗外的车流声传到耳际都被抽象化，我喉咙处梗着一句话不上不下，僵化的臂弯虚虚环住她纤细的骨架，我甚至不敢抱她。

倘若我抱得那么紧，却无法留在她的身边，这算什么，我曾给过她的承诺又算什么？

“对不起…迹迹……”我低下头，缱绻地吻着她湿软的眼睛，声音发涩得紧。

对不起，喜欢你。

对不起，离开你。

……

“迹迹，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现在想来那句话，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卧底任务有多危险谁也不得而知，曾用文字具体在书页上的形容不过了了几段，根本毫无用处。

而在这样一个生死难料的转折点上，我竟然可以对宋迹说出“等我”这句话。

太恶心了，我知道我自己这样做太恶心了。

可我没有办法。我根本忍受不了跟宋迹分手，我也根本无法承受宋迹悲切的眼神，我会疯的。

可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我想起她的笑容时，才恍悟愚蠢。

早知道…早知道就别给她希望了…

早知道就直截了当分手好了…

总比接受我的死亡要好吧…

我绝望地想。

撕裂皮肉剧烈的痛没让我落泪，可站在上帝视角观看自己的结局时我流泪了。

我止不住慌乱。

迹迹怎么办…

她还在等我…

她要怎么办？

冰冷的枪口爆发出的子弹杀死我只要一秒就足够，那毁天灭地的黑暗将我猛地拖进漩涡，无数只隐形的手从虚空中升起，他们死死撕扯我的腐躯，蛮力地将我按进死海，企图摧毁我所有意志。

……

我死了，站在一棵树后，面无表情地观看自己的尸首被野狗啃食完以后，才逐渐理清自己的现况。

“车银优对吧？”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周遭杂草丛生，他走过来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我可能猜到他是什么存在了，皱着眉冷漠地看着他，只听他说，“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我点点头，无奈，“现在知道了。”

“我叫㹞安。不过这不重要。”他随口一说，然后看向我，眼神很有深意。

“你是缉毒警？”他扬了扬下巴朝我尸体的方向。

“怎么？”我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满。

隔了几秒，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恶意，只是我在这片遇到了太多像你一样的人。几乎都是年纪轻轻却死于非命的年轻人。”

我能听出他语气里带有惋惜，不过不重要了，我已经死了。

我伸展自己的躯干，只得看到透明的轮廓，穿梭于深林处。

㹞安说他是掌管这一片地区收纳灵魂的使者，看我死状惨烈，他兴许是有点不忍，竟没有程序化地直接将我带走。

还有遗憾的我突然征询地请求他，“可以让我回去看看吗？”

他像是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状况一样熟练地看了眼手表，平淡要求，“人间一天，地府一刻，我必须在地府规定的三天内将你送入轮回，现在已经过去十刻了，也就是说——”他沉思片刻，继而看向我，“你还有六十二天的时间呆在这里。”

六十二天……

我默念这个数字，仰头望向天际，忽而问他，“今天是几号？”

“人间日历是2019年10月31号，深夜12点18分05秒……”他精确回答道，“啊，又过去了五秒。”

我迅速接收信息算了起来，继续问他，“那也就是说……我还可以待到12月31号晚上对吗？”

“没错。”

我心里微涩，挤出一丝微笑。

这算是好消息吧。

……

那是怎样的六十二天呢？

我先前还羡慕㹞安，总觉得他可以肆无忌惮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世界，轻易判断是与非，对与错，世界的每一处角落都容纳眼底，他根本不会像我一样去经历猜疑和恐慌的人生，多好啊。

可直到我真正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别人的人生轨迹时，我才认识到这是一件多么悲凉的事。

我目睹了孟愿遭受折磨的日日夜夜；

了解到警局和朴队做出的努力和妥协；

也亲眼见证了东城区的日升西落和平凡人民的起居安康；

但更多我体会到的是无力感和挫败感。

我救不了谁，也阻止不了什么的发生，一切众生都与我无关，眼下的时光，也是我偷来的。

宋迹奔溃哭喊的模样还犹如昨日，比起我自己面对，看着宋迹亲自认领我的尸首更让我痛苦万分。

我的迹迹，才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

我陪着她哭，陪着她闹，陪着她独自走回家，陪着她噩梦醒来，陪着她浑浑噩噩度过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我欲心疼想要触碰她的脸，但手指穿透她的发丝间，溜走的难捱让我无力抵抗。

我没有资格再站在她的身边了，没有资格抚摸她的皮肤，没有资格用唇形描摹她的轮廓。

我失去她了，一如她也失去我了。

——车银优，你说你让我给你一份信任，我给了…

——你说你不会让我难过的，我信了…

——你说你想我等你回来娶我的，我等了……

——可你呢…你在哪…

“迹迹……”我跪在地上，手臂揽过她痉挛的脊背，“我的错，我不该让你等我的，不该让你相信我的，不该让你赌上一切却输得一败涂地…”

阴阳两隔，我的声音只能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迹迹…对不起……”

又是那该死的，无用的话。

对不起，失去你。

对不起，我爱你…

……

“车银优？！”

突然一股巨大的引力将我从回忆里拽出来。

“嗯？”我视线忽而清明，转过身看着㹞安，“怎么了？”

㹞安站在距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无边的阴影笼罩着他，我与他间隔一个路灯，边界线分明。

“快到时间了。”他提醒我道。

我心里一紧，随后知晓地点点头，“我知道。”

“真的不上去看看吗？”我回过身，㹞安突然走上前站在我身侧，与我一同望向十一层的狭小窗口，冷不丁又问了我一次。

房间内始终没有开灯，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宋迹每每从医院回来以后倒头就睡，我心酸又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

也只能这样了。

我苦涩地勾了勾嘴角，难咽地说，“算了吧，再见一面…就舍不得走了…”

我伸手摸了摸没有温度的脸，却发现，原来死人也能掉眼泪。

迹迹啊…别再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㹞安叫了我一声，准备将我带回了，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盛明的光芒从㹞安手掌心发出，在半空中快速扩散，直冲眼底。我下意识一眯，反应过来之时，只感觉脚底发飘。虚晃一闪，我的灵魂滚烫。

就在这时，不远处市中心点燃炮竹的声音响彻云霄，盛大的火光普照整座城市，就连布满青苔的阴沟都能在绝对光芒下透亮得如一面明镜。

几乎是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目光投向高层之上、皓月之下紧闭的窄小窗口，无一丝光线透及的所在，无意识笑了。

“新年快乐，迹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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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渊：隔秋》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