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程

　　邯郸西南行至洛阳，一路却是畅通少阻。途中各城邑纷纷望风高张降旗，也省却不少攻伐战损的劳顿之苦。

　　“洛阳快到了罢”七笑伏在马颈上，将线条优美的颌掩藏在五花马鬃间躲避风寒侵袭，偏过眼问自家长兄

　　“渡过河便是了，”子舆昊信心十足地答道“这个年大可以在洛阳过，到时便叫樊楼备年餐罢”

　　“那二哥他们呢？”冷不防七笑又问，“年节上还同景文升纠缠不清，也是够无聊的”

　　“从军打仗就是如此呀，”子舆昊娓娓道“咱们这番也称得上速战速决了，想来我当年跟陛下起事，仗可是连年累月的打”

　　“那岂不是更糟”七笑道“成年成年的奔波在外，家也难回的”

　　“最糟的还不只这个呢，”子舆昊回忆“我听爹爹讲过，他那时同聂将军去讨白羌，岁尾年终的偏就碰上羌人劫营，年三十夜里白白折伤了几百人性命”

　　“本该是迎福纳庆的日子，却偏偏死在千里之外，这从军的也是今生不济前世少修”七笑嘟哝道

　　“大凡从军入伍，都是秉念国事为先”子舆昊开导“没了国，我们还在北梁苛政下苦巴巴讨日子，赤狄白羌也要拿我们作砧板上鱼肉哩”

　　“那他们有了国也不怎样啊，”七笑反驳“你看我们这一路，军前打得这般惨烈，洛阳那边也未见甚么动静。这南朝皇帝，着实也糊涂得要死”

　　子舆昊闻言，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国不知有民，民便未必向国”

　　大军一路披靡疾趋，不久便抵达渑池。时间已是腊月中旬，登临城上南望，但见平素奔流呼啸的大河已封冻作三冬旷野间平阔的金带，滔滔骇浪顿失不复，不由得一阵欢欣鼓舞。

　　“你看这河冰多亮”子舆昊指给一旁七笑看“待到五更天，再冻厚实些，便一道渡河，河对岸可就是洛阳呢”

　　七笑听了兄长这番话，已无意再看那苍白日光下耀目闪灼的河冰，只心心念念着先前听闻中洛阳的横生妙趣：银灯，狮舞，百戏，勾栏，护国寺前云想衣家贴金襦，螺钿琵琶象牙拨，四弦一声如裂帛……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七笑一日都未曾睡好。三更便再捺不住兴奋，匆匆起身披甲溜去城头上看河。

　　京华道上兴繁殷富，以夜市盛况闻名南北。怎着河对岸洛阳近畿，反倒是黑黢黢一片，连个灯影也难见？七笑疑虑不已。又睨一眼对岸守河卫寨，同身后代营相较之下，愈看愈觉着卫营空空落落，衬上渑池城头惨白灯光，几乎形同玄谰怪谈中的鬼市。

　　“哥！”七笑匆匆忙忙奔去寻子舆昊，邸馆老旧的木门被拍得吱扭扭作响，合页处散落一地干裂漆痕。

　　“河冰冻厚了？”子舆昊梦中乍醒，思绪乱作太初混沌的一团

　　“什么河冰！”七笑不耐烦“对面卫营怎么连个人影也没得！”

　　子舆昊昏沉迷蒙的睡眼霎时醒转了来，抓起一旁黑貂大氅套上，急三火四跑出门去一看究竟

　　“你看，”七笑伸手指向对岸卫营，“这般浅阔平沙，该在这处布营，可这营仅仅是个空壳子，连照明的举火也不见”

　　“你说，他们会不会算到我军打这边过河，刻意四散埋伏，只留下这座空营诱我们过去，再伺机出动包围？”七笑见子舆昊没有作答，自顾自开口喋喋难休

　　“哥？”见子舆昊仍一言不发盯着河对岸出神，七笑有些过于慌张失神，革灯下的面孔愈发煞白

　　“不是用计。”子舆昊柔声道，“卫人逃散了”

　　“全跑了？”七笑愈发讶然“可这处难守，应当是哨所林立增镇重兵才对”

　　“卫国承平连年，文臣爱财武将惜生”子舆昊面上现出鄙夷不屑神色“要地镇守谎报兵员诈饷银，募兵又尽是无赖废物，大敌当前连迎战也不敢”

　　“那现在……进军?”七笑小声问道，“我是怕，夜长梦多”刻意小心地解释一句

　　“进军。”子舆昊对碉口待命的副将一声令下，又转过头对七笑“以后，为兄面前，大可不必拘束如此。”

　　“好…”七笑答，声调显然较先前明朗不少

　　滔滔东逝的大河奔流入海，寒冬却无情地将它封印在这广原平川间。及至近前，那些读过的诗文又在脑中逐字逐句活起来，七笑借着松明火光向脚下看去，并非如终南山涧般澄明，河冰中还封冻着少许浊黄浮沙，广袤的宽度却将这一不完美之处尽数掩藏。两岸是茫茫阔阔平滩万顷，上下是渺渺远远无际冰塞，寻不见始也望不到终。若到秋水充盈百川塞河时，只怕又是一番别样风致。七笑想道。

　　生平头一遭渡河，竟是在这般仓皇冰冷的夜里。马蹄在封冻的河面踏得哒哒作响，轮廓精致的四条腿小心翼翼地迈动前行，周遭是虎啸般的夜风，夹带着上游的朔寒奔涌腾卷而来，七笑将面孔埋入五花马厚鬃之中，却看见眼前吐息在长鬣上凝结作重重白霜愈积愈厚。

　　子舆昊抬头看那身后的帅旗，织金幡缕张牙舞爪展露于浓重夜色中，已教宿间乍来朔气封冻于杆顶，直挺挺迎面卷地北风一动不动。

　　这处大抵是沙洲，没过马膝的草上覆着厚沓沓一片灰白，几日前下的雪经了白日里天光照射融释，这当下夜寒又毫不留情地重又封冻为死寂的硬结。远处的河岸轮廓却一点点扩大明晰了起来。

　　马行愈发艰困，这近岸的河冰涣结反复作光滑如镜的一片，七笑环住马颈，信马由缰地在河面上彳亍。耳畔的风声愈加剧烈，视线内现出了无数银粟点子被寒流裹挟着一掠而过。

　　眼前已是无垠沙岸，五花马颇欢快地一声嘶叫，步子也较之先前轻快上不少。线条饱满的油亮颈肩披挂着串串冰粒。七笑有些过意难却，凑近了马耳柔声道“待到攻下洛阳城，牵你到常平仓去，尽是大粒的粮米，吃也吃不尽的”

　　“回程船载渡河罢”子舆昊道“这冰面是最伤马的，稍有不慎便扭折了膝”又向七笑道“待到进了洛阳城，便把马都牵去常平仓，这一路下来它们可功劳不小，有功之徒可亏待不得”一面亲热地向着座下黄骠马项上轻轻拍了两拍

　　“怎么不说去洛阳帝厩寻匹小母马给它，”七笑打趣“自古英雄爱美人，不是么？”

　　“怕是它看不上喽，”子舆昊接话“中原马大多羸劣，代地良马之利，马种可混杂不得”

　　载途风雪已不知何时噤声止步，七笑拂去斗篷上雪花，将覆住视线的兜帽摘取，回头看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河。阑珊启明星下，那河冰仍熠熠闪亮，东侧夜空被刮破露出一线皎白天幕。“天要亮了，”她轻声对一旁兄长道

　　“嗯。”子舆昊浅浅应声，仍心无旁骛地眺望平川前路“明日里便到得洛阳城下”

　　“……或者说，就在今日。”眼见那线皎白隙痕不住扩大，熹微晨光显现洒落，子舆昊改了口。坚定地薄唇紧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