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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浮生七笑情

 她先前还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烟花。

 时候是腊月初八,若是在大同,又该怎样惬适呢。七笑想。良夏这

手好厨艺,烹粥备席总能引来盛赞满座。可惜今岁南征,战况迫使相隔百里,只得在这座洛阳道的城中勉强凑合捱过这个本该欢宴的一宵。

 这处确是好景致,高踞城头垛口上望得见满城尽欢的摇曳灯火,城中县署前火树乍起银花四溅,熠熠生辉倒像是终南山清澈明晰至极的涧中倒映的朗月星河,清流注入不住搅动变幻作光亮耀目的一片。

  远处苍色天幕上更是华彩缤纷,绚烂巨葩一朵接连一朵绽开,又极快地飞落星陨,像是点了金漆的笔锋极快地掠出条条粲然生色的印子。末尾的痕缕还连着道长长的暗红烟迹。

  地上是火树腾霄,天上是银汉流光,一样的灼灼焕丽一样的异彩闪烁,眼花缭乱得让人忘却了远道行军的天寒维艰,直想起最初大同的温暖安康回忆。耳边却始终是自龙池凤沼间淌溢而出的焦尾弦歌,石淙流泉般泠泠清心的幽响,转瞬之间又成洋洋洒洒如江河奔流万川赴海的调儿。弹的曲子听来有些耳熟,似是名为长河吟的,带些悯叹惜意的颂乐。

  眼前又是几道银索,鸢飞戾天般青云直上,将地上火树同漫天银汉相接勾连作使人神昏忘形的辉煌煊赫。身旁的白羽海东青却着了惊,这浓重的火药气味对于它来说太过难熬,一旁主人却兴致正盛,绝无半点离开意思。它只好将双翼一振,穿云箭般决绝远去。

  鹰眼极敏锐地在群蚁排衙般的营帐间扫了几扫,不住地盘旋向下探,竭力搜寻着独属于主人的兰花烟香气——草木残迹的清芬较之烧灼火药味要好闻上不少。

  素色翼翎轻拍几下,海东青翩然栖落于营栅尖木上,圆睁了金瞳不安地向灯火阑珊的帐中窥视。今番却是不比往日。兰花烟外更有浓烈的血液气味,还杂上些刺鼻药香,不住冲击着猛禽本就灵醒的嗅觉。

  帐中卧的正是它主人,代国第一军师令狐征舒。海东青喓喓地轻啸两声,期许着自主人处得到回应。他的主人却再也没法子起来伴它捕兔射雁了。

  征舒仰面朝天躺在铺上,不时自帐顶色彩分明的雕花图案上收回目光,颇有深意地看向周遭走马灯般穿梭的侍从。一样的年轻面孔,一样的伟岸身形,一样的忧急神色。

  “小夫人呢?怎么没见她来?”帐中有人蓦然想起了什么,不管不顾地吆喝。

  一句话将帐中本就压抑的气氛降至冰点,堵得子舆昊有些透不过气。“叫她来罢,”子舆昊信心不大地吩咐一旁的武卒。

  征舒听见子舆昊唤七笑,登时颤巍巍抬手摇上几摇“不,小娘子不合适看”话音沙哑得几近于乞求。一生傲然人上的令狐郎君,这当儿却狼狈得如此可怜。

  子舆昊一阵鼻酸,唤回了将去寻人的武卒。“不必了”

  濒死之人都会如此么?征舒行将就木仍好奇道。分明是在南征路上,邯郸城里,怎么偏就看见郦銮了呢?怎么这场景同当初起事时如此相像呢?若不是疾重体衰,力竭难支,自己怕是要当即起身向眼前的主君下拜问安。

  “陛下,”金发的少年圆睁了碧眼,嫩生生的嗓音带着些惹人横生怜爱的未脱稚气“方才那边帐中,孔将军伤重死掉了”

  “哦,”男子伸手抚上少年头顶“人都得死,孔将军戎马半生,为国捐躯,一死重于泰山”

  “死在军中,不是很痛苦么?”少年又问道“孔将军伤得太重,流了好多的血,眼也没有闭上。”

  “别怕,”男子安慰道“从军之人都是为国志士。保国救民的大业,自是无量功德。来生也有个好果报”

  “我不要陛下出兵,”少年仰头一字一顿“陛下若是这般,征舒便再没有人可照付了”

  “乖,”男子苍白面孔上掠过凄然笑影,“我若是有这么一天,便拿皮袍遮了你眼,不教你看见。”

  自己这光景,也不合适她见着。征舒半闭双眼勾了勾唇,竭力分辨着虚无缥缈的往昔同惨切真实的现下。

  腊月初八。距年还有二十余天,看来是司命诚心不许他添寿。时到如今征舒反倒不再惜生怨命,死至临头却反倒旷达无羁了不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征舒极快地再度坠入眠中,也不晓得梦到些什么,迷迷糊糊哼唱着醉中的调子。“梨花白,斟满!”

  这时候还梦得到宴酣之乐,也只有眼前这人了罢。子舆昊本是痛惜泪落,听得征舒梦中唤酒来,不由失笑,泪迸沾得锦衾寒甲湿迹一片。

  眼前这人打大同来,通体上下无一不是那座九边之首繁盛大城的恣睢尽欢色调。金发碧眼莲青裳,玉带银坎棠紫环。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承平日日酒家眠,战时着甲三军前。这般豪风峻骨,怕是他子舆昊穷极一生也未必学得来。

  他是谪仙人。

  他是明月魂。

  七笑年少失偶,子舆昊却无心挂怀。自家妹妹虽好,终归太人间,难配令狐郎君这般婆娑仙客。

  而这谪仙人却是要修成化羽重列仙班的了。子舆昊遗憾,这旧疾几日之内催发起来,眨眼工夫便一发不可收拾。走得这般急,莫不是天庭纷乱徒起,需他运筹献策保千里决胜?因而急急如律令召了他去。

  “治不好了”冯妙手白须一起一伏,苍颜皓发满面颓然颜色。“他至多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命。”

  “无妨,人总有一死。由他去罢。”子舆昊强忍悲声宽慰道。“你斟一碗酒与了他罢,也教他平生不落憾”

  霁青描金碗中还余下半碗药汁,子舆昊拿来一并倾到帐外,霜素的地面无可挽回地粘著了大块暗色药渍。滋滋冒着素白烟气。冯妙手取了医酒壶,毫不吝惜地将二十年浓醇窖浆满满斟上一碗。清冽的液面直泛到金盏沿。

  “这一碗,敬你少年奇功,妙策定国。”子舆昊向榻上半梦半醒的征舒喃喃自语。

  “这一碗,也敬你跻身戎旅,运筹制胜”

  “这一碗,更敬你伉俪深情,惜玉怜香”

  “愿令狐郎君归天载途无痛无伤,来世若得际遇因缘,必当再往拜会”

  酒碗递上,骨节嶙峋的手反倒端得四平八稳,似是顾惜佳酿不可能弃掷涓滴分毫。

  苍白薄唇缓缓凑到金沿口,凸起喉结上下一阵轻颤,碗中液面极快地下沉逐起潋滟光影。

  子舆昊竟意外的有些难以割舍的不切实际念头。若是他此番凄态是骗酒来饮的做戏,又该有多好呢。

  酒还余下半碗,那人住了口。声嘶力竭的喉间迸出句句深情“小生曾同令妹有交杯之托,今特留半碗佳酿予她,若有来世,再续鸾缘”言毕将酒稳稳端到榻边楠木几上,仰面复又瞑目向梦中去了。

  虽是大限在前,帐中却未闻半声啼哭。冯妙手也是丝毫未敢懈怠,仍握了征舒腕凝神听那心搏。枯瘦皲裂的手攥得青筋暴起,仿佛这般便能自鬼差手中夺回这条性命一般。半晌才恋恋难舍地放下,转头低声道“去了。”

  “这半碗酒没白饮得,”冯妙手对阿微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当年医过他,那遭他险些没了命”言毕解下征舒喉口系挂的繁复金饰,迸裂血创触目惊心,间杂着七歪八扭的缝合印迹。

  “那年转进途中遇上北梁奇袭,他为主公挡刀,喉上着了一刺。”干枯涩哑如秋蓬一般的声音饱浸伤悲意味。

  “当时都以为他活不了,食道都刺烂了,灌下去的药流得一滴不剩,一点儿也喝不进”

  “……主公从自己臂上生生剜了一处皮下来,我拿来缝上,连敷了半月的药才好。”

  “师父?”见冯妙手一味伤切,子舆微更添了几分难抑忧心。

  “我本是以为能一举回天,自阎王那里夺来这条性命,想不到只是截了催命符,迟来了十二年而已”

  “至少这十二年托起了大代国运。”子舆昊到底是一代将才,连连安慰言语也掷地有声“南朝无人不晓的常胜将军沈季真,还不是他手下败将?一身性命换拓土开疆经天纬地,值。”

  烟花燃尽了。七笑小声叹道。方才的漫天花火飞作百草霜色轻絮纷扬散落一地,县署门前数丈高的火树也乱坠作桃花红雨辗转糅入春泥。看烟花的好事之徒尽数散去,偌大一座城此刻只显着空落落更甚从前。

  不知何时发觉身边已少了那个伴她看烟花的人。恍然间才嗅出身上淡淡的竟带有那人身上的西域香气味,和烟花凋尽的磺硝杂混在一起,只朝脑海里冲。

  与其巫峡欢会,行云作雨,倒不如洞庭雁啼,桂吹古香。焦尾弦断悲风卷的长河吟。

  她的眼泪直淌下来,到寒彻的天底为止,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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