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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无力

浮生七笑情

  是夜北风卷地,骤寒突降。薄薄一道帐幕在发威乱吼的朔气间瑟瑟发抖。沈孟仁则忧思重重几近于夜不成寐。本是为着城中丰厚给养孤注一掷反攻而来,却料不到一场祝融之灾尽数烧了去。如今城中再无半件可用之物,只得强忍刺骨艰凛。

  列帐灯火彻夜难熄。沈季真不愿去看。自己奉令夺回的邯郸已不复往昔殷富,料想那附雅学步的痴人重到也应失色心惊。

  匆匆写就的求援奏表已差人快马加鞭送递回京。寒幕四围勉强圈出一处可供起草的地界,即便风扰稍歇,砚台间的积墨也已凝作毫不留情的一团冷硬。

  若是此先代军教烧尽了,怕不是大同又要重募武卒趁寒南下。沈季真带些不安推测,却又空对满城白地无计于施,只得寄希望于圣上许诺的强援。

  “各位去寻些未烧尽的点来取暖罢”沈孟仁下了命令。这眼下情状已是凄惨非常,事既如此便更应保全实力以备他日不时之需。

  这年邯郸冷得极早。沈孟仁抖抖索索在营区空地间踱步,一面竭力回忆昔时此地钟鸣鼎食的繁盛傲人。而如今却是一片疮痍焦土,清角环合连营伴乍起朔风降临,曦光有气无力惨笑低眉,似在自嘲这富贵难久。

  “哪个想得到尔等也有今日。”沈孟仁朝向北城门处冷笑。那蜂起北寇恣睢无忌横行卫土,到头来不也是多行不义自毙于火海焰阵?那南门守备整严,竟教那子舆女儿同征舒攻破,偌大一城沦于敌手,却仅仅数日之间便燃起冲天炽焰将那十余万代军全数吞没,若非天意如此,又怎能如此巧合?

  这眼下还绝非太平时候。日无晶光朔风乱吼,怕不是上天也看不得邯郸毁于刀兵,特来降谴示威。先前无征兆炽焰既能将代军烧个干净,此刻那乍起苦寒也能如法炮制将自己一行扼杀于空城之间。

  …………

  “征舒,下雪了”七笑披了条里外发烧大褂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帐

  征舒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发却松松地未挽,金缕散乱覆了满枕,脸色似较之平时更白上不少,似傅了粉,却并不润色,只显着病态。听了七笑言语,蓦然两眼一亮。

  “好,我起来”征舒抬眼对上那人目光,忙不迭起身,那笑容却是惨淡的,像极了早些时候失神涣散的一丸白日。

  七笑自顾自兴奋,未曾注意到那人神色不比昔时。征舒却自以为掩饰绝佳不露半点破绽,强打精神起来披衣出帐看雪。

  一转眼,医所旁新立起一对玲珑玉润的雪孩儿,子舆微裹着身草狐裘袄,眯了笑眼弯弯招呼两人。

  “瞧那小狐子”七笑打趣道,“手倒是巧,雪人儿也堆得有模有样的”

  “小娘子去寻他玩罢,”征舒话里倒是十二成的溺宠

  “才不,”七笑故作了冷脸回应“这般大雪,拔寒进军打他个措不及防该多好”

  “时候还未到呢,”征舒没料到七笑心思如此缜密,本就畅快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惊喜“再待他多下一会儿,天时地利更兼人和,才打得有趣”

  “留神城头结冰攀不上去”七笑微微蹙眉嘱道

  “这城他们断不会守的,”征舒轻抚七笑头顶,以指代栉刻意梳拢雪片浸湿的乱发,“想不到小娘子智者千虑,却单单失了这点”

  “哦?”七笑惑道“我确是听兵书上说过这个法子,数九寒天里城头浇水,故意让冻了,云梯搭不上”

  “小娘子既是想到这些,”征舒唇角弧度更添几分,“怎么偏就想不到,他们守邯郸做甚么呢?”

  “嗯……天寒地冻,城中又是白地,如不出意外,二沈必定会后撤,那时咱们再攻他个不备?”七笑疑虑

  “正是,”征舒抬头望向瓷色天空,徐徐道“这雪既是下了,便必然几日难止,那时归程泥涂载道,步履维艰,我军两翼包抄合围,不愁取不下那二沈首级”

  “好。”七笑点头,“那便再待些日子”又稚气未脱地藏起一颗雪团,乘征舒不备直向他领口里塞了去

  “你……”征舒本就不甚惬适,没提防着了一寒,登时通体上下阵阵锥肌砭骨,又念及七笑不知,不好发作,只得随手向栅上抓两把堆絮,抟了向七笑衣角虚虚一掷

  …………

  征舒所言果然不差。这雪已落了有些时日了,仍不见停歇势头。营外野地中禾草尽教雪打个透湿,幸好撤出城时多备了些,还能将马喂个饱壮。

  七笑却是有些等待不及,每日都悄悄骑马溜出营地走上几十里路,只为远远看一眼邯郸城动静。一天,两天,……日日均是如此。

  “二沈怎么还不撤”七笑问子舆昊,三军主帅面上也作了难色。七笑又去寻征舒,这令狐郎君在她少经人事的眼中向来是如神的存在。

  “今天白日里须睡好些,”征舒正端着粗瓦大碗坐在床沿上,见七笑进来,下意识地将碗向身后藏去

  七笑见碗中半满的赭色液体,闻起来倒像是熬制的草药,正待问个究竟,却被征舒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你看罢,今夜里他们必定动身,大凡从军,必得晓得颠倒昼夜,尤其是撤兵,须得先盘桓几日痹敌,再图趁夜撤军”

  “那今夜里便可以攻去了?”七笑惊喜道,“南朝除了邯郸以外,便再没有足以抵抗的城池了,不是么?”一面抬眼与征舒浅碧双眸相对,渴盼着自那人口中得到肯定答复

  “不单单是邯郸一座城,”征舒颇自信地作答“还有那二沈,他两个之后,南朝便只剩下写庸驽蠢材。此战告捷,便是洛阳在握”

  七笑闻言愈发兴奋,娇矜凤目丝丝缕缕流溢出欢欣鼓舞光辉来。征舒见她这般开心,只得暂且压却忧思,十二分热切地陪她和子舆昊一道制定宵间合围的图谋。

  暮间乌云垂盖将邯郸城笼罩其间,劲哀朔风卷地间雪势愈发深急。十数万卫军此刻已是斗志全无,残烬间寥寥无几的可燃余物已教几日的取暖供给用尽,眼下粮匮草乏,偏又赶上连日酷寒,只得作了霜丛雪隙间惶惶不可终日的困兽。

  夜来拔营撤军的指令已下达。三军将士自发蚁聚在城南门,三三两两躲在石砌城门楼中以望梅止渴的痴痴执念言说着他日还家的踏实安闲,以幻想中将至的惬适为救命稻草于严酷的命运催逼当间画作充饥的饼食。

  近了。子舆昊将鸣镝搭在弦上,箭尾的硬羽桀骜不驯地刮着指间薄茧难以覆触的敏感区域,本就剑拔弩张的千钧一发时辰,因了这螺壳般细碎的不适而更加令蠢蠢欲动的狩者焦躁难安。

  半天里一声鸣镝刺耳,震得七笑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刃。两翼代军自远处冲杀奔袭而来,哒哒的马蹄踏泥曳雪却依旧迅驰如疾风奔雷,远远听闻只叫人觉着魄散胆战。

  并不算得是一场战斗。征舒跨在玉花骢上,直向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乌蛇鞭梢起落飞扬间贪婪恣睢地割裂惶恐失措猎物的皮肉骨血。

  近胡地的北界雪也是分外的刁野,不管不顾地狂卷怒吼,压得迎战的松明黯淡失色。征舒自灰暗雪幕间远远瞥见那红袍亮铠的将军形影,心知是沈季真,一策马径直奔了去。

  铁衣彻冷难着,征舒倒有些没来由忧心,他先前随同郦銮起事,那一载也是早冬陡寒,吐息在裘上结作累累叠叠的冰花。曾听说有人鏖战汗流,沁衣透甲即刻冻结作难分难解的顽固,待到终战解甲,用力一褪,竟将手臂上皮肉整个儿撕脱下来,露着白森森的臂骨。

  “小孩子不要看”郦銮抓过皮袍向他面上一覆。

  而现在这番模样会轮到自己吗?征舒带些恐惧的疑虑,稍稍将追击脚步放缓。天是一日逐一日地寒,许久不见的沉疴遗症又紧紧地缠住自己不放,自己是惯于行旅军伍的,这事到临头的一刹那竟意外萌生出不应有的贪生惜命念头来。

  到底是初生牛犊难惧虎。征舒余光瞥见七笑高高扬起的马刀锋刃在残火微光下迸射的森森寒照。直直向沈季真袭去。迅疾得像是只无识少畏的野猫。

  不晓得是火把过于晃眼还是雪幕太甚厚重,有那么一霎时征舒看见纵马扬刀的奋竭形影正是昔载初临行旅的自己。一心只盼着杀敌立功,窥见大胜得趋便单纯地欢欣鼓舞。

  当初那个自己,征舒只觉得喉口上垂挂的夸张金饰坠得发沉。最末还是逃不过那几乎被送入鬼门关的一击。抬眼又窥见沈孟仁自半路杀出,舞着长枪截住那女孩儿。征舒难以多虑,仰天长啸拍马上前,纵鞭勾住那带着断魂绝命念头袭出的枪首。

  沙场壮士轻生死,古来征战几人回。

  想开了。

  七笑趁着枪首被勾住的当儿,侧身避过锋锐,轻舒猿臂,斜上将刀一掠,正斩下沈孟仁左手!

  那只手落在雪上溅起几点暗红的泥迹,迸溅而出的猩红液体却将七笑面孔尽数覆上那怕人颜色。趁着端枪不稳的当儿,征舒收鞭,极快地向那人面门上又一击。

  沈孟仁向后微微一躲,用仅有的右手端枪向旁侧横扫了去,决死一搏的气力足以将那初涉行伍的女孩儿撞下马来未捷先死。自己却救不得了,征舒的心登时悬到喉口。

  数寸长的锋刃贯穿沈孟仁前胸,血洇马背染作黏湿秽污一片。顷刻之间身赴泉台的沉重身躯缓缓倾颓,背后正立着那女孩儿,秀目初带决死搏杀的凌神厉色,稚气未脱的欢欣笑容昭示着大功斩获的兴奋愉悦,只是满面皆是浸血殷红,笑容活像年画上钟馗身边的除祟小鬼“征舒”

未及征舒靠近,一支箭风驰电掣般自两人之间穿过,流星般锋利的铜首几乎将狂啸的北风也贯穿撕裂作两股缓流。

  不远处沈季真身畔早横了十数具代军尸体,此刻那怒目金刚般的面孔正向沉浸在得胜喜悦的两人奔袭而来。相距过远援救难及,情急之下子舆昊掏出囊中最末一支“保命箭”,十二石气力开弓直指沈季真

   “当心!”七笑复又一抽刀,向着沈季真摆出迎击架势。

  可惜还差着点。尖啸而去的羽箭分毫不差正中眉心,贯刺的穿痕口血汩汩直汇作触目惊心的红溪。这一箭大有飞将军之风,铅色硬羽支棱在创口外,箭簇早已深埋入颅,顷刻之间毙命的狠辣令人叫绝。

  见主将阵亡,忍饥受寒的卫军本就所剩无几的战意更是雪上加霜,纷纷无头苍蝇般没命遁散,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退下吧”卫军主力已死伤殆尽,余下残部也纷纷溃散,子舆昊已是疲倦难堪,仍强打精神下了收兵命令“留他们性命回去罢”

  “走,”七笑正要回营,蓦地被征舒一把攥住右腕,“你想不想去看雪天的邯郸城?”眼前那人面色是久寒的霜白,目光却灼灼得像是长夜将曙的晓星

  七笑向那人伸过手去,那骨节分明的手较之他想象中更觉冰凉。他不会冷的,七笑想道,他的内里有一轮熠熠的红日,此刻正冉冉升于层云之间,过不了多久便会登临穹顶冰涣雪消。

  他理当汗青册史名耀八荒。七笑每每回忆起那最后的阵战情景,不由得慨叹折服于那虎铠燕翎长身玉立的胡儿郎君。城上纠集了北地早冬酷寒的相拥。身畔翩飞起舞的六出,坚甲厚裘的冰冷被远远地抛之脑后,终归酿作久陈的佳醅,北地烈酒的辛辣炙喉,任是流波斯逝依旧如新似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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