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终于闹够冲了澡出来觅食，外面天色已经见黑了。
吃什么呢？李慎之记起中午，只觉心有余悸，打算把人拎去喝粥。季陵反对，无奈反对无效，只好给自己争取福利表示要吃牛肉窝蛋粥。李慎之逗他说不行，只能来个白粥，配个咸蛋黄，季陵气鼓鼓地板起脸不想理他，但手背被他磨蹭来磨蹭去，还是稀里糊涂地跟他勾起了手。
走到门口时学生会的人刚好开完了全体大会，有人拿着条幅有人拿着今天用过的旗子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一班的乔宇飞正被校队的学长发展着要弄进体育部，因此也在其列。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脖子上挂着个不知是谁的相机，正和一群个子平均不到他的肩膀的文娱部女孩子们低着头说话。
季陵远远地瞄见了，笑道，大飞这小子能耐了。
文娱部里的女神不少，只是大多心气高，看不上本校的幼稚男生，平时大多是自行组队活动，如今肯捎上这个学弟，多半是真心觉得这个大个子蛮可爱。
李慎之倒是对身边这圈人没有季陵那些喜欢和关照，抬起头瞧了一眼，并没有太在意，反倒掐了把季陵的颈皮，说阿陵鞋带没系好，一会儿小心绊倒了。
说罢自然而然地便要蹲下，偏季陵听见这话自己也蹲下，两人齐齐动作起来，又“砰”地一声碰到了一起。季陵捂着额头抬起头看见李慎之捂着鼻梁一脸委屈，一边蹲下把鞋带系好一边噗嗤噗嗤地狂笑，站起身移开了李慎之的手，上去捏了两把，问道，“断没断？”
手不怎么轻，捏得李慎之顿时更加委屈，感觉阿陵一点儿都不温柔。
确认了里面骨头无事，季陵摸了把他的后脑勺，安慰道，“别哭，一会儿给你买瓶冰水敷一敷！”
这随手一摸就把人摸顺了毛，李慎之捂着鼻梁，心里飘过磨人的小妖精之类的满怀爱怜和腻味的埋怨，还是悄没声地摸回了他不怎么柔软但是很好摸的手，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两人折腾了一会儿的功夫，身后一队嬉嬉笑笑的姑娘并上一个绞尽脑汁说笑话的小子，就已走到了他们的身后。
乔宇飞问，“学姐，那你真的不和我们一道去吃火锅啦？”
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刚才开会时我爷爷就一个劲儿夺命连环call，说我姑姑姑父临时从国外回来，明天就不在B市，一定要一起吃个饭的。”
又玩笑道，“你们帮我多吃点豆皮和百叶啊，不过不要发图片馋我！发SNS请一定屏蔽我！”
一众人嘻嘻哈哈地在校门口分别。
季陵被李慎之握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回过头，正见还穿着一身水蓝色运动服的柔嘉，抱着书包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牌子的军车。
“怎么了？”
李慎之并没有怎么听到身后的人在说什么，正沉浸在摸着阿陵小手的好心情里，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几乎一下子失了温度，这令他警觉地转过头去。
就好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血液一样。
他的唇色发白，原本摸起来因为骨骼而硬硬的手也变得冰冷绵软，照常往前走了两步，眼神却都已不聚焦，忽然让李慎之记起他从前病笃时的模样，顿时心中一颤，一时也顾不上周围有人，环着他的腰拖着他坐到了路旁的树荫底下，双手捧着他的脸找到两个对称的穴位轻轻揉了揉。
季陵稍稍缓过神来，抬起脸就看见李慎之一脸忧色，漂亮的剑眉皱成了八字，有点滑稽，不由得轻轻抿唇一笑，轻声道，“陛下吝啬不肯赐下龙精供末将采阴补阳，这就阴阳失调了啊。”
这车开得自然而然，老脸丝毫不红。
李慎之咂巴咂巴这话，回过味儿来想说滚你的采阴补阳，一会儿给你吃阿慎哥哥的大丁丁让你采阳补阴还差不多。但见人脸色兀自苍白，只觉一颗心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般难受，揉了两把他的头毛道，“肾虚了就直说，我背你走，咱们回去，你躺一躺，我让那家店送外卖回来好不好？”
十月的晚风已有些凉了，两人都是穿着T恤短裤出来的，李慎之也没有额外的衣服给他，温热的掌心一直捧着他的脸颊，像是捧着一只寒夜里冻僵垂死的雏鸟。
季陵坐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事儿没事儿，强撸灰飞烟灭，估计是刚才撸后低血糖了，咱们吃饭去。”
他的眼睛里有隐隐的云雾，并不清明。
季陵一向是个擅长藏住心事的人，否则当年与李慎之朝夕相处，一颗心全部系于他身，除了李慎之本身在情爱上的迟钝，又怎能不让人瞧出丝毫端倪？
从始至终，直到李慎之知道以前，看破了他的秘密的，也就只有一个褚柔嘉。
女人永远是最了解男人的，尤其是在他和自己爱着同一个人的时候。
但而立之后的李慎之，曾把人护在心尖上，他的丝毫情绪都能捕捉，又怎能觉察不出异样？
说到底，不过是他从不舍得迫他。
季陵没有与他说起的事太多。
褚家仍旧是他的外祖家，褚柔嘉仍旧是他沾亲带故的表姐，但他却仿佛和他们并不亲近。
这原本并不十分出奇。
前世待他最好的是老国公，后来老国公去了，两位伯父一个便是季氏当年请求增援时参季氏拥兵自重，撺掇乾帝按兵不发的那个，另一个则是每日炼丹修道并不理事，两位伯娘也待他这个孤子并不亲厚，他对褚家从来是没什么情分可言的。
这世老爷子尚在，看样子是关照他的，但他却宁可在逢上节日时自己呆在学校也不肯回去，这却让人不放心得很了。
他这世的父母呢？
难道也似当年一般早逝？
他没有说起过。
有时李慎之觉得自己从不了解他，就像是一个不通药理的庸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怎么也医不好他。而季陵却又太知道他，连自己将死时，都要想法设法地让他痛得少些，总能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熨烫得平整。
窝蛋牛肉粥里的荷包蛋圆圆的，像碗里有个小太阳一样好看。
李慎之把那颗蛋捞了出来，用筷子和勺子一起固定，送到了季陵的碗里。
“你不吃啦？”
“给你吃。”
李慎之闷闷道，把虾饺和萝卜糕也一并堆到了他的盘子上。
都给你吃。
多吃一点。
吃完了晚饭回去时已经差不多八点，上楼时楼管阿姨的电视响起了焦点访谈的音乐。
两罐凉茶表面还沁着冰凉的水珠，李慎之要他放一会儿再喝。
宿舍里样式有些老的空调呼呼地吹风，季陵窝在床单上翻着一本竞赛题，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李慎之挂着耳机听英语听说材料，却坚持不肯去桌子上，而是和他挤在一起，手臂圈在了他的腰上。
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季陵觉得有点凉了，手臂上起了些微小的颗粒，汗毛竖了起来。
李慎之看了一眼，伸长手臂去拿了遥控器，调高了两度，把被单盖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倒也不觉尴尬。
李慎之能感觉到他慢慢地专心了起来，似乎先前的心事是放下了，不觉松了口气。
快八点半，摆在床头的手机响了。
是季陵的，李慎之转头看了一眼，号码没有备注。
季陵接过看了一眼，再次陡然色变。
“去接个电话。”他的语气轻轻松松的，从他的身上起来，踩上拖鞋，去了门外。
他的拖鞋穿的不是一双，一只稍大，是李慎之的。
“喂？”
李慎之猛地弹了起来，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他走出去很远，在走廊的尽头慢慢蹲下。
他很瘦，缩起来的样子自然看起来很小，白色的T恤后面能看见一条凸起的脊柱痕迹。
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声“喂”，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他举着手机，一直没有撂下，像是蹲成了一尊塑像，一动不动。
李慎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个号码，然后拿自己的手机拨了出去，拨通了。
他轻轻地把电话挂断，看着还举着手机一动不动的季陵，手指在门把手上捏了捏，踩着大小不一的拖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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