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究竟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若要李慎之自己说，他觉得他爱说笑，性子爽朗，但不粗心，温柔体恤，是自己活得自在，也让别人顶喜欢的那种性子。
但若按当年的长姐李怡之的话说，就是他当真不懂季陵。
女人看男人总比男人看男人来得轻松些，何况李怡之本就聪明。当年乾帝有十几个女儿，可没有远嫁，而是好好地留在金陵城里过舒坦日子的却只有一个李怡之，这可只不是因为她占着一个长。饶是几个弟弟闹出花儿来，恨不能从对方身上撕咬下一块肉，啖其血，仍旧都对这位长姐留存着几分敬重。
姐弟两个说起这些话时都已垂垂老者，季陵也去了多年了。
李怡之说，其实季陵同阿柔的性子很像，只是一样的性子，放在阿柔身上是幸，放在季陵身上倒是不幸得很了。
褚柔嘉是二房嫡女，一则是因为长房没有女儿，二则是因为术士所批的命格大贵，因此记在了长房名下。长房的大伯伯娘疼她，自己的爹娘自然也疼着她，从小便是被千娇百宠地养大的。老国公尚的是公主，论起辈分来她算是乾帝的正经甥女，因模样生得好，又伶俐，乾帝也极喜欢，倒是比几个不得宠的公主还要体面。她虽也像寻常贵女一般要学理财、学治家、学怎样当一府的女主人，却远远比大多数金陵贵女活得自在，因此也淘气，赶上诗会庙会时常换上男装去玩，长辈们也往往不忍苛责。她的那份爽朗和自在，是需得有很多很多的爱护，很多很多的温柔才能养得出的奢侈品。
而季陵却仿佛是另一个极端。
他生来就是个大人了，季家活得清贫，一个干巴巴的橘饼都要可着妹妹。母亲褚妙仪温顺柔弱，祖母卧病，男人们又常年在外戍边，他便是唯一的男人，是要顶天立地的。后来，季家的人死了个干净，十几口子的丧事都要一个孩子一手操办，再加上一个又熬了半年多方才咽气的老夫人、一个只有*****的小丫头要顾，若放在旁人身上，大约想都不敢想。绝境把他催熟，一肩担起旁人所不能想的，他的温柔和爽朗，本就是疲惫苦楚的。
就好像是，苦味弄坏了他的味蕾，余生的死死生生，都让他再也尝不出苦。
李怡之没有说得这样直白，但李慎之已到了那样的年纪，自己想想却是想得明白了。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痛得捏碎了酒盏，把碎瓷捏进了血肉里。
他把李慎之作为凡夫俗子的软弱暴躁自私幼稚通通安放在了季陵的膝上怀中，却鲜少去想季陵的又该安放在何处。
于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蹲在走廊的那一头，手里捏着对面分明已挂断的电话，却不肯对他述说分毫。
归根结底，是他做得不够，才让人没法对他将一切吐露。
片刻后，季陵挂断了电话，站起身，回过头，就看见门口踩着一样一大一小两只拖鞋，一脸委屈巴巴的李慎之，不觉给逗得一笑，快步朝着他走过来，“拖鞋怎么穿错了啊？”
李慎之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腰，把人整个贴到了自己的身上，一只手揉捏着他温软的脸颊，“还不是你先穿走了我一只拖鞋！”
季陵这才反应了过来，摇头叹气，说我这个脑子，把大一点儿的那只鞋子脱下来踢给他。
李慎之穿上了，却不等他穿自己的那只，伸手一拎把人抱了起来，伸脚踢门，把人端了回去。
“鞋还在门口！”
李慎之闷闷的，不想说话，把人端回到床上，大型犬一样扑上来又蹭又亲，把季陵的脖子啃得痒痒，有心想推开他，却不觉反应了过来，这是李慎之式的安慰。
他支起身撑在他的上方看着他，然后低下头蜻蜓点水样地啄着他的嘴唇。
不深入，也不吸吮，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又一下。
书本都丢在一旁，空调呼呼吹着冷风，但他的身上太暖，紧紧贴合着弄得他也微微出了汗。
阿陵，他撒娇似的地叫他，肉麻又雷人，也就只有季陵还觉得他这样子可爱。
怎么了？季陵捏了捏他的脸，轻声问道。
李慎之的脸被捏来捏去捏得变了形，倔强地拒绝回答。
季陵觉得他这副样子有趣，噗嗤地笑了，把他紧闭着的嘴捏成小鸡嘴，凑上去啄了一口。
这一晚，李慎之拥着他，把脸埋在了他的颈窝，等着他主动开口。
但季陵什么也没说。
李慎之很丧气，但又不舍得跟他摆脸色，只好憋屈地蹂躏了一番枕头，感觉生活***一地鸡毛。
入夜，李慎之怀里被人塞了个枕头，门口有什么声音悉悉索索地响。
嗯？！
李慎之感觉怀中手感不太对，腾地一下坐起身，眼睛顿时睁得像两百瓦的灯泡。
季陵已经不在房间里！！！
鞋子也被穿走了！！！
李慎之麻利地换下了T恤和大短裤，套了个外套踩上了鞋子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电梯已经被按下了，居然下到三楼停了。
李慎之冲进安全通道，每段楼梯蹦三下，跳得咚咚巨响。
冲到三楼时，走廊尽头的窗开着，李慎之心惊肉跳，扑过去看时，人已抓着二楼的围栏往下面的草坪轻巧地一跳，然后站起身往校门口走了去。
靠！
李慎之想叫他，但迟疑了一下，还是住了嘴，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抓着窗沿往下爬。
有点高，李慎之咬牙切齿，在空中挂了三十秒才敢继续。
要是摔死在这儿明天就要上新闻了。
李慎之不太敢跳，唯恐自己摔成了烂番茄，抓着二楼窗上的护栏，踩上了一楼窗上的护栏，还待慢慢下，远处巡逻的保安的手电筒就晃了过来。
“什么人！”
靠啊啊啊！！！
李慎之狠心一蹦，震得脚掌发麻，拔腿就跑。
李慎之翻墙一路沿着门前的林荫路跑到大道上，才总算看到了季陵的身影。
B市是个繁华的地界，半夜大路上亦车辆不少，季陵站在路边的身影在车流中显得小小的，孤零零的。
他伸了伸手，拦了一辆出租，然后坐上去，轻轻掩上了车门。
李慎之不敢耽搁，也赶忙拦了车。
“师傅，麻烦跟着前面那辆车！”
大半夜的，司机师傅回过头，一脸狐疑审视，感觉这小伙子有些古怪。
李慎之奔溃，跑得气喘吁吁正窝着火，冷了脸道，“开车。”
车子开动，但仍旧不肯开快。
李慎之喘匀了气，见司机不肯开快，平复了一下情绪，还是编了个理由解释道，“师傅，那车上是我男朋友，我们吵架了，我不放心他，您快着点开。”
厉害了，十几岁的小子都有男朋友了。
不过不是要找人打架还是抢劫的就好，司机师傅猛踩了一脚油门，追了上去。
季陵去的住宅区很特殊。
门口有穿着制服站得笔挺的警卫，围墙上有一圈电网，是军区的住宅，估计是他外公家。
他下了车，和门口的警卫交涉了几句，拿了什么证件出来，然后警卫放行，细细窄窄的身影从打开的侧门一闪，灵巧地钻入。
这可不好办，恐怕别人要进，警卫不会轻易放行。
李慎之支付了车钱，在门口绕了两圈，看见稍远处还在营业的小店，灵光一闪，跑去买了两斤小龙虾，装进餐盒里捧着，颠儿颠儿地跑了回来。
警卫拦着人道，“干什么的？”
李慎之道，“送外卖？”
警卫狐疑，“哪户的？”
“褚...刚才是不是有位小哥儿进去？就是他点的，刚才卖光了，还要等一会儿，他就让做好了给送进去。”
警卫上下把人打量了一番。
很干净的学生打扮，全身上下光溜溜的连个背包都没有，餐盒是透明的，确实是小龙虾，就是小偷那也是连个作案工具都没有。
警卫总算打消了些戒心，指了指警卫室门口的登记本道，“那你登个记吧。”
李慎之连连应了，从钱包里摸出身份证，对照着一项一项地写了。
警卫瞧了一眼证件，“这么小就出了送外卖？”
李慎之呛了一下，想想自己也看起来营养太好了些不像进城务工人员，随口道，“家里开的店，这不是学校放假，我来帮把手。”
警卫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他进。
李慎之抱着餐盒一溜烟地小跑进了门。
小区里都是联排别墅，后面还有些独栋的，但是不像商品房那样门户很多，不大，绿化出奇的好，郁郁葱葱都是树，眼看着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因为这些树这小区里要更凉一些。李慎之觉得小腿有点痒，弯腰抓了两把，才发现给蚊子咬了两个大包，红肿成一片，只得烦恼地放轻了力道又搓了两把，抱着一盒小龙虾东张西望地找季陵。
褚家的房子在最里头，小区的路稍稍有些坡度，李慎之兜了一个遍才找见。
房子没有门牌，爬山虎包裹了半边，路灯底下有很多扑棱棱地撞向灯的飞蛾。
季陵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对着二楼边角房间亮着的灯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踢了两块脚边的小石子儿。
李慎之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回来了却不进去，也不忍上前，只好远远站着。
站了约莫三分钟，季陵抓了抓自己后脑勺乱蓬蓬的头发，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身打算走了。
有点突然。
直溜溜地站在路中间，什么遮挡也没有的李慎之很奔溃。
我藏哪儿啊！！！
转过身看见了正在左右寻找遮挡物的李慎之，季陵有些意外地愣了愣，但还是很快就笑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小龙虾。
“给我买的啊？”
他心情很好地走过去把一盒子小龙虾接到了手里，牵着还懵着的李慎之往外走。
“走吧，出去买两瓶可乐，回去吃小龙虾。”
出去时警卫也一脸茫然。
“没事儿，王哥，我没带钥匙，他们都睡了，我回学校睡！”
季陵如是解释。
被牵着的外卖员李慎之与警卫员两两对视，李慎之默默转过了头。
“你冷不冷啊？”李慎之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了人的身上。
“不冷。”
季陵弯了弯眼睛，但还是没有把外套还给李慎之。
“阿慎不想问我点什么？”
“...小龙虾两斤够吃么？不然再买一点儿？”
“......”
“阿陵，你想说便说，我不逼你。从前咱们谁也没有，李慎之的至亲是你，知音是你，至爱也是你，可...我觉得很满足，什么也不缺少。如今来了这里，咱们的身边多了许多人，但他们于我只不过是锦上的花，因为他们都不是你。”
李慎之的情话在路上打了好几遍腹稿，但说到了这里还是忘了词，嘴唇张张合合半天，也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
但季陵还是神色温柔地站定，捧着小龙虾盒子给了他一个吻。
“知道了。”
他轻声道。
“我有什么可瞒你的？只是我不擅长说故事，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
“阿慎，我爸妈，先前在国外，今天...回来了，没有叫我，大概是不想见我了。”
“为什么？”李慎之牵着他的手紧了紧。
“你还记得季瑾么？”
“......”
五年前，她只有四岁，第一次回国。
“...我把她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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