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找的是家杭帮菜的馆子，青石地砖、当中铺的是玻璃，有潺潺流水，还有几尾小鱼，前有摆了几张桌的大厅，后有几个小包厢，院子里也可以坐人，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是个精精细细的地方。倒不像是给M族统治了几百年，除了高楼大厦就是红墙碧瓦的B市，让人不禁记起金陵来。
李慎之他爸一向是个妻奴，原则从来都是媳妇儿喜欢就买买买，因此在这家店也办了会员，因此几人才能在饭时没有提前预约却还能有个小包厢。比起大厅，包厢倒是简单清净，几把红木椅，临窗有一张琴，墙上只挂了一副书法，龙飞凤舞的，通常没几个人看得懂是什么，季陵辨认了一会儿，认出写的是“民和年登”。
其实对于就这么被李慎之拐带出来，随随便便地就跟他家里人吃了第一顿饭，季陵总是觉得有些莫名地羞赧的。但李慎之与他这许多年一起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地走过来，却总理所当然地当季陵是家里人，是骨肉至亲，是傻儿子承弥他爹，丝毫没有自己这是理直气壮地带着早恋对象见家长的自觉。
杨熙也乐得看儿子这种可爱的厚脸皮，正青涩的年纪，不管两个人能走多远，大人实在不该横插一杠。何况那个叫季凌的孩子，也着实生得好看。杨熙从前是舞蹈团出身，老公也算得是半个娱乐圈的人，拍卖会、慈善晚宴之类的活动，为了陪自家先生也去了不少，美人可以说是从小看到大的，舞者们的天鹅颈和纤细腰身，明星们环肥燕瘦各自光彩照人，可这个孩子一副随意的高中男生打扮，却不比那些人逊色分毫。那些人，哪个五官不是精致漂亮的？可偏偏比他少了些眉宇间的疏朗开阔——那种气质在一个孩子身上很少见，自家儿子真是眼光不错。
若是...是善缘，能结善果...罢，孩子们的事，杨熙笑着在心里叹气，暗笑自己心急，把手里的菜谱递过去问，“阿凌看看，还要再吃个什么？”
李慎之笑道，“再来三罐东坡肉吧？”
季陵这种从前在军营里也跟弟兄们唱过十八摸、说过荤段子的资深厚脸皮莫名地给臊到了，脸又红了一回，耳朵尖都粉粉的。看得阿慎他妈心情大好，感觉现在的男孩子真是可爱得一塌糊涂，也笑道，“你们俩吃就行，我不能吃了，这阵子胖了好几斤。”
李慎之理所当然道，“我不吃，我要是吃就点四罐。”
“......”感觉自己食量被妖魔化了的季陵不满，默默踢了一脚坐在旁边的阿慎。
“我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儿没事儿，逗你的，要三罐，你吃不完我吃。”
李慎之笑得险些把牙龈露出来，先前抢跑被罚、偶遇恒之哥哥的郁闷一扫而空。
两个人被打发去洗手，杨熙才记起忘了点上次尝过味道很不错的黄鳝汤，又叫了服务员补上，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凹造型拍照P图，发给老公曰，“和慎慎还有他的小男友一起吃饭~”
画面里没有慎慎，也没有小男友，只有瞪眼睛嘟嘴少女心不灭的人妻。
女人的套路啊......
十分钟后，效率极高的餐厅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
李慎之拿着公共筷利索地给一左一右夹菜，“吃吃吃，都吃！”
杨熙欣慰表示，儿子长大了。
季陵侧头看他，好像这样寻常的一个时刻也带给他多大的满足感似的，不觉弯了弯眼睛。
稍迟些时候，很是费火费时的黄鳝汤上来了，鳝鱼处置得很干净，但仍旧保持着条状，浸泡在撇得清澈的汤里。
季陵手指一颤，沉甸甸的木筷砸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异响。
李慎之拿着勺子舀汤给他们，也给这声响唬了一跳，但季陵随即就将筷子捡起，笑道手滑手滑，低头扒饭不提。
一盏清澈的汤里，几截鳝肉，几颗枸杞。
季陵的手臂上的青筋慢慢绷紧，胃里也忽然翻腾了起来。
李慎之怎么会知道呢，蛇，当日的那一条蛇，是终季陵一生的梦魇。
只有几寸长，小指粗细，好端端地在围场里骑在马上的人就那么骤然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皇子和侍从早已跑得四散，林中人迹全无。
万幸、万幸那一跌让咬在他小腿处的小蛇摔了出来，否则这样小的玩意儿，这样烈的毒性，他可能一时半刻连发生了什么、创口在何处都不知道。这蛇毒性极强，他割开了创口吮了第一口毒血出来唇颊就已麻木一片，吮第二口就已头晕目眩、心口刺痛，吮到后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鼻腔和耳朵都不断地有细细的血流出，眼前一片黑红，最后喉头一热，一大口血落在地上时，他腿上那两个小小的血洞里涌出的血终于变成了鲜红色。但是季陵不敢停下来，他机械式地重复着从创口吮血出来的举动不知多少次，他叫“阿慎？阿慎？”，李慎之不应他，他只好又机械式地把人伏在马上。他自己已经上不去马，就肢体僵直着牵着马走，他的眼前已经昏黑成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马上的阿慎仿佛已经死了，摸起来冷了，身体也僵硬了，只觉自己像是被投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每一寸皮肉都疼得像被火燎过。他走不动了，跪在地上掴自己巴掌，但是手臂提不起一点儿力气来。站起来，找人救阿慎。他感觉自己的肺被狠狠地挤住了，气也喘不进，想大吼却吼不出声音，跪在地上手里扯着缰绳近乎是爬行。
他只记得阿慎中了蛇毒，却不记得那毒近乎被他全部吮出，毒性有大半在他的身上。
他看见死去的李慎之面色铁青，也看见他只有几岁大时的模样，被巨大的蛇缠住腰身，不断地收紧。他要找他的剑去斩了蛇，可腰间的那只剑也变成了一条青黑色的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大叫着阿慎睁开眼，然后看见身边是李慎之一早招来放在府中的大夫周先生，长长的金针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脸上某个穴位，喝道，“别动！”
“殿下无碍，只是还没醒，”那位面白微须的长者皱了皱眉，“你怎可直接用口吸吮毒液？”
“可是没有吸净？”季陵的声音哑得不比砂纸强上多少，眉头也皱着，又欲起身。
“...你若再动，毒性催发，伤及心脉，死的就是你。”
“那阿慎如何了？”
“无碍无碍无碍，耳朵是摆设？还是毒聋了？”
周大夫骂过后又忍不住微微叹气。
季陵这才稍稍安分下来，惊觉眼前仍在时时昏黑一阵，整只左臂麻木得动弹不得，连手指都已无法屈伸。
“我将毒性压制在你一臂，暂时还无处置之法。万幸你中的毒没有直接进入血液，尚还在控制之内...只是终不是长久之计。”
季陵侧过头，看见左手的指尖上隐隐地乏起黑来。
“若要根除，又该如何？”
“...自断一臂。”
“...若不根除呢？”
“左手不可使力，若使力一次，毒性便离心脉更近。”
“若不用左手呢？”
“我最多保你到不惑。”
“那还不错。”
“......”
“还是...莫给阿慎说了，他...当真无碍了？那蛇为何......”
“无碍，”周大夫这次倒是认真地回答了一回，“那蛇，是这山里传闻里一直有的。”
季陵那时年少，被扎得呕了半日黑血，灌了几大碗药，自觉无碍了，便换了衣裳去瞧李慎之。
围猎多有内眷随行，褚柔嘉也在，一身妇人们的骑装，一束发辫，坐着床头看着李慎之吃药。也不如何温柔，没有拿着调羹喂，正告诉他最好一口气闷进去，这样比较容易些。
李慎之见他来了，笑他比自己这个被咬了的脸色还白，季陵也笑，说阿慎小可怜儿，你当时跟死了没两样，吓到你陵哥哥了。
直待褚柔嘉出了大帐去给他寻蜜果子，人才沉了脸色。
这仇，明知该记在哪个的头上，却是一时报不得了。
出了大帐时季陵忽然泛起一点儿倦意来，半边身子木木得难受，知道是这蛇毒未清，倒不甚在意，直到走回自己的帐中，看见半截从帐顶垂下的绳子，全身一颤，险些跪到地上，才尴尬地惊觉，自己竟然怕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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