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日夜里,季陵才真正知道这毒的厉害。
乾帝与王公大臣诸皇子宴饮,夜色渐深,阴气渐盛,最初的麻木就这么成了被滚水烫伤的刺痛,之后是被火焰灼烧的灼痛,最初只在手臂间,之后却蔓延到了左肩,烧到了心口。那种灼痛感真切得令他仿佛可以听到烧的焦黑的皮肉在噼啪作响,止不住地颤抖,只恨不得躺倒在地上打滚儿,但这实在不是个适宜的场合。
李桓最疼爱的长公主怡之和甥女柔嘉说着话凑着趣,伎子们排演了一支气势粗犷的歌舞,兔肉和整鹿在火上滋滋作响。
侍从们破开了鹿,鹿的腹中塞进了一只肥美的野鹅,鹅中塞了雉鸡,鸡中塞了一颗被油脂浸得金黄的蛋——李桓用匕首亲自挑出了蛋,命人拿给了李慎之。
虽不免有因为他今日意外受伤安抚之意,但王公诸臣的目光却不免炙热了几分。
阿陵,怎么脸色这样差?白天给我吓的?
李慎之悄悄地凑近他,伸手轻轻地捏了把他的肩膀。
季陵摇了摇头,低声告诉他许是方才的两杯酒喝得急了,有些头晕。
灼痛从胸口蔓延到胃,血腥气顺着咽喉往上涌,他终于坐不住了,与李慎之说去去就来,便匆匆离席。走出不过百步,就已支撑不得,喉头一热,一口黑血落在了地上。
一口,一口,接着又一口。
疼痛渐歇,他的身上轻快得多了,直起身想要掏块帕子擦擦嘴角的血,却翻了半天也没找见。
也是,男人有几个知道随身揣块帕子的?
正踌躇着要不要索性用袖子擦擦算了——左右衣料色深,一时也看不见,一旁就递来一块素白的丝帕。
手指纤长,骨骼优美,季陵折腾得脑内浑沌一片,正欲去接,稍稍侧头,却见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李恺之。
“可好些了?”他问,狭长的目里是少见的忧色,只是那双眼睛太深,竟让人辨认不出真假。
季陵接过帕子拭了拭血,塞回到他的心中,口中道,“多谢。”
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不欲多说,却听见身后人凉凉问道,“他李慎之可知你做了什么?”
季陵回过头,心平气和道,“关,你,鸟,事。”
这话说的粗野,配上那张苍白的精美绝伦的面孔有些违和,让李恺之不觉一愣。
险些就送了李慎之的性命,也难怪他会彻底恨了他。
他分明记得,早十年前,他们不是这样的。
他分明记得,季陵也曾唤过他“阿恺”,还曾握着他的手,教他怎样使巧劲儿拉开一张太重的弓,怎样收势才不会伤到自己。那时他也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生得玉子金童一般漂亮,眼睛里已经添了太多孩子不该有的风霜,他的手上有拉弓时留下的薄茧,旁的孩子的手尚还圆圆胖胖的时候,那双手就已坚硬而瘦削。
这曾让李恺之由衷地怜惜过,曾暗暗设想过以后自己可以护他,让他不再像个大人那样微笑,而是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可以任性又娇气。
就像是他曾经很喜欢过的,那个软乎乎又总是憨憨傻傻的弟弟愣之那样,那样天真开怀的笑容多可爱。
他曾有一阵总是喜欢去逗逗那个孩子,他没有小时候的季陵一半儿漂亮,却总是软软地叫“阿恺哥哥阿恺哥哥”,他有着和季陵一样大而浓黑的瞳仁。只可惜他活得太短,活到七岁大,前两年便一病死了。
他的母妃说,一个不打眼儿的孩子,怎么可能长不大呢?
可人偏偏就在小小的时候死了,他把从前答应给他带的竹蜻蜓,摆在了他时常蹲在那儿能看一下午的蚂蚁窝旁。
天家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除了小小的时候死了的,有几个还能存下点儿情分?
自己选下的路,自然是怎样都要走完的。
季陵步履不稳,但仍旧很快便走得远了。
李恺之的眼中有暗流涌动,这蛇的事,他知道该找哪个清算了。
几段鳝肉处置得干干净净,去了骨,黄澄澄的汤汁看起来很鲜美。
该死。
季陵觉得,自己的嘴唇一定变了颜色了。
胃里一阵翻腾一阵绞痛,掌心也渗出了不少冷汗。
偏生阿慎的娘还很高兴地介绍给他说,这汤算得这家的招牌菜,很好喝的,一定要尝尝。
他的额头也开始出汗了。
他想要多忍耐一会儿,但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想要努力地把去一下洗手间说得稍微平静一些,但是声音里已经不经意带了颤音。
该死该死该死。
他已经顾不得这样多,步履凌乱又匆匆地冲进去时险些撞了人,关起隔间的门时手哆嗦得不像样子,跪伏下去的一瞬间就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
翌日一早,季陵又悄悄地呕了一波黑血,李慎之府上随行的郎中脸色很难看,又给了他丸药随时吃着,一股浓重的牛黄味。季陵咽了两粒,自觉没有昨天晚上的血多,估计吐一吐就好了。摸摸胃袋只觉已经瘪得不能更瘪,把小瓷瓶揣进怀里去找李慎之蹭早饭吃。
走了没两步便看见李惟之的帐中亲随一左一右地拖出来个大活人,披头散发,身上都是血痕。
季陵给唬了一跳,在营地这样发落人,治下严明还是滥用私刑不过是乾帝一句话的事,但自然不欲多管,转身欲绕了道走。
却听见那纤瘦的被人架着的人抬头尖利大笑道,有种就杀了你爷爷啊,半路上又来反悔,可笑啊可笑。
李惟之喝道,卸了他的下巴。
李恺之那个恨不得舔人家脚的**坯子准你卸我的下巴了么?弄坏了我这张脸,你可仔细他六亲不认。
那张脸,长发披散开后露出来的那张脸,下颌尖瘦,眉目如画,唇角犹带几缕血,却自有几分潇洒英气。
那张脸,那张脸。
季陵深深阖目,忽然只觉从心底里翻涌出一股恶心来。
“阿陵?阿陵!”
李慎之拍了拍门板,这时洗手间的人不多,只有一间的门是锁着的。
季陵又一次冲了水,匆匆应道,“没事没事。”
落在白瓷上那一抹黑红随着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