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个下午,太子都表现得很平静。
奉旨办的差都有条不紊地办着,最新押运去的一批钱粮都亲去确认无虞,傍晚时喝了碗解暑的汤,甚至比往日胃口好些,多吃了两口饭。因为赈灾事务几乎都是他一手在办,因此忙过了仍旧歇得很迟,梳洗过后换了寝衣又已是月过中天。
熄了烛火,放下了帷帐,良久无言。
那个小小的、一直点在床头的白兔灯还亮着,影十二静静听了一会儿,只当他睡了,轻手轻脚地翻了下来,在昏暗里蹲在了他的床前,把一只木头雕的小兔摆在了他的枕边。
十二?是你?
他正欲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唤他。
影十二忽然不敢作声,摒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十二?他又唤了一声。
影十二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办法,最后“喵”地叫了一声。
太子按着额角坐起身,正瞧见蹲在床边捂着自己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隐身的大个子,那模样一团傻气,又不禁让人心里一软。
这是你雕的么?
他在昏暗的烛火下仍旧美得像羊脂玉一样的手指抚摸着那个表面打磨得光滑的小兔子,凑到眼前看了看,小兔子圆圆胖胖的,耳朵低垂了下来,憨态可掬的样子,却比机警的模样更讨人喜爱。
是。他不敢抬头看他,又是一副见到了心上人的大姑娘样。
很好看,孤收下了。他勉力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又归于了深重的疲倦,就好像是,做出一个笑来,耗尽了他太多的力气一样。
殿下,您歇息吧...他对着那倦容不禁心中一紧。
不碍......
他想说不碍事,但只说了一半,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匆匆起身,却已经来不及,伏在床边一口血落在了地上,那股胸腹间的疼痛来得又凶又急,猩红的血,连带着晚上吃进去的那些米,几乎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殿下!
影十二抚着他的背,惊慌失措地吼着快来人,吓得眼泪都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他伏在他的腿上,喘得像整个人都痉挛了起来,灰白的唇上染了血,半晌才在整个东宫的宫女太监们吵吵嚷嚷着去端水去请太医的混乱里缓过劲儿来,苦笑着抬手蹭蹭落到了自己脸上来的滚烫的眼泪,哑声道,羞不羞。
您别说话,您别说话!
这会儿换他那个傻影卫为憋住眼泪憋得一噎一噎地直抽抽了。
他的眼泪顺着下巴还是不停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初时很热,很快就冷了。
太子这一病病了数月,待好到能出门时已是秋凉。
那夜的慌乱里,有谁把那白兔灯碰倒了,须臾间烧得只剩一片纸灰,十二匆匆忙忙地出宫去找那日卖纸灯的店家,买了一个一样的摆在了原位,可太子醒来后没有问,也没再点过里头的那根蜡烛。
数日前,惠宁翁主已风风光光地嫁了,皇家的婚礼,自然是极具排场,铺十里红妆,驾玉轮金车,新郎骑的是金鞍玉流苏的青骢马,比当日游街时的红马更气派。
新制的铜钱沙土一样抛向围观的百姓,足足抛了半日,那运送铜钱的竹筐都没有空。
留待夜里点燃的烟花装了几车,压得马儿呼哧呼哧地粗喘,几乎走不动路。
影十二曾在这场婚礼的前日去找过廖行之,倔得牛一样地拉他去见太子,正穿着喜服由着裁缝摆弄、调整这身锦衣细微之处的廖行之却神色不变地打掉了他拉扯着自己的袖子的手,反问他,你如今拉着我去见他,他就能好了么?
这一问令他悻悻地松了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从前的布衣书生,如今的锦衣新郎,站在他面前的样子仍旧像神佛,悲悯而无情地俯瞰。
啊——
他无从宣泄的情绪化作了一声带着疼痛的咆哮。
他问,你怎么能这样?!就这样娶了别人!你————
他自小只学过杀人,学过受刑,学过轻功,但他不会骂人,他连一句恶毒的话都没有人教过。
我当如何?廖行之问,抗旨?还是带着他一走了之?
影十二无言,是啊,还能如何...这一条线上,岂止拴着百条人命。
廖行之太聪明,不是那戏文里头脑一热便能为卿赴汤蹈火的傻书生,他站在那里,一身大红,清雅风流得仿佛天生就该穿这身衣裳,仿佛过往的十几载寒窗、黄土地里挣命的年岁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儿痕迹。
就像是此刻,他反问起那句“我当如何?”时,眼中明朗得没有一丝雨雾。
太子病好后瘦的厉害,从前的衣裳上了身都像是宽宽大大的袍子,给带了凉意的秋风吹过了,整个人都飘飘忽忽地,像是成了纸扎的。
廖行之一身蓝衣,风姿翩翩,却也瘦了,脸颊上的骨骼轮廓更清晰,比起先前的模样要阳刚成熟了些。
两人站在从前共游过的红螺寺前,池塘中莲花已开败了,枯荷寂寂,有小僧拿鱼网捞着满满一水面的落叶,然后把它们堆到树根下。
廖行之开了口,率先开了口,不问当时太子为何骗他,不问他的病是否大好,也不提自己的婚事,开口只有短短一句话。
是我贪慕权势富贵,对不住你。
太子摇了摇头,淡淡道,是我瞒你在先。
两厢无话。
直站到起风了,太子不经意地颤了颤,忽然低声道,你此去南郡,是百姓之福。
廖行之阖了目,点点头道,愿穷尽所能。
保重。
影十二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发了颤。
但他的步子迈得太快,十二不知道此刻他的脸上究竟是怎么的神情。
太子只活了一十七岁。
未加冠,无字。
影十二之前有那么一点儿预感,他离家时虽然年纪还小,但也记得,村里的一家孩子吐了血时,他爹曾说,少时吐了血,怕不能高寿。
但他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就像是那一年他突然的一病,待到夏天慢慢地过了,天气凉了,总会好起来。
这次的这一病,却也不像是两年前那般来势汹汹,他看起来比那一次连日地昏睡要好得多,有时还有精神晒晒太阳,提笔写几个字。
可写过了大多随手撕掉,一概不留,有时十二逮着了机会,就会把那些碎纸都捡回去,撅在地上一块儿一块儿地拼起,读一读那些他从前看不懂的诗句。
皇上有时会来看,从前与太子生母交好的两位娘娘有时会来掉两滴眼泪,可搬来了避暑行宫以后,这座华美的宫殿里,大多都是安静的。
最特殊的那日,大约就是太子那个小小的七弟,曾倒腾着小短腿不知怎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软乎乎的小团子在他的腿上赖了一整个下午,他有些精神不济,但没有像往日那般睡去,一直兴致很好地逗着那个小孩儿,还给他说了故事。
一个金装玉裹的龟壳的故事。
故事他是笑着说的,一如既往地蹲在树上的十二却眼睛通红。
他忽然很想,就像是那个小孩儿给故事胡编的结尾那样,抢走那个供奉在殿上的龟壳,将它放回水里,看着它,好好地长出了头尾四肢,心满意足地、慢吞吞地游走。
但是他不能。
就像是,那在纸上题写了无数遍的“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永远不会交到诗句的主人手中一样。
一念未尽也好,万念俱灰也罢。
那个金装玉裹的龟壳,注定庄严地活着,如死去般地活着,而不允许有片刻的狼狈和潦倒。
太子去得突然,合眼时身边只有一名宫女,和一个哭起来总是很好笑的十二。
十二哭起来时咧着嘴,鼻涕眼泪糊的满脸都是,是很孩子气的那种哭法,接不上气了还一个劲儿地打嗝儿,他跪在床边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地说他把那些诗命人送去南郡了,他说廖行之就来了,很快就来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太子摇了摇头,看着他笑了,轻声说,谢谢你,十二。
他试着抬手去抹他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说谢谢你雕的兔子,很香,放在枕下就能有个好梦。
十二把那只慢慢冷了下去的手攥到了手里,点了点头,说沉香木的,很贵很贵很贵的。
太子说,好,有赏。
他还是带着那种浅浅淡淡的笑,不开怀,也没有一点儿自怜自伤,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慰他。
十二张着嘴嗷嗷地嚎哭,说殿下,殿下我不叫十二,我叫王水生,是因为...因为我娘在水边生了我,殿下你记着,我叫王水生。
好,很好的名字...孤...记下了。
别哭。
他的声音像叹息一样慢慢散逸在空气里。
十二拼命点头,却不敢再看向没有了声息的人。
王水生为李恒之守了一辈子的陵。
他所会做的,就只有一颗一颗地连根拔去雨后在封土上冒头的新草,一个字一个字地洗刷干净碑上的碑文。他有时觉得自己没用,李恒之下葬前,远在南郡的廖行之曾进献过一幅画,他在夜半偷偷去看过,画得极好,形神俱佳,只是那样的笑容,终他一生,也只露出过寥寥几次,他也曾想过为李恒之画一幅像,可画了画去却怎么也画不像。逢上李恒之的忌辰,他的几个弟弟,或有为了讨皇帝欢心的,也有为他写长长的祭文的,可他想要学了去写,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他能记起的悼亡,只有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可他知道这词是一个男人写给亡妻的,他是不配抄来给他的。
他还会干点什么呢?
除了舞枪弄棍,他大概就只会弄点小玩意儿了。
他弄了竹篾学着去扎小兔子灯,嫌白的不喜气,就五颜六色的各扎了一只,夜里明晃晃地点上,摆成一排。
他也弄木料做木雕,那点奉银都拿去买好木料,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没个媳妇儿骂他,雕好了再上油抛光,弄得光溜溜的,不扎手,就也拿去摆上。
这些小玩意儿他弄得兴起,花样百出,新的叠着旧的,不觉地过了几十个年头。
花甲之年的廖行之辅佐过了两朝皇帝,官居一品,妻贤子孝,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花甲之年的王水生扎了几千只兔子。
他扎兔子扎出了名堂,守陵人家的小孩子跑来问他要,高高大大看起来闷闷的有点凶的老头儿就会皱巴巴地朝着他们笑笑,把扎好的小兔子交到他们的手里,要他们先去碑前擦擦那上面的字。
小孩子们刚刚在私塾学认字,嘻嘻哈哈地一边擦一边摇头晃脑地读,遇见了不认识的,老头儿就会告诉他们,慢慢地,那上面的碑文,孩子们都会背了。
但是这碑文是在说什么的呢?
是在说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老头儿不太会讲故事,于是他总是这样告诉小孩子们,小孩子们嫌这故事没有趣味,听过了就提着灯跑远了。但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孩子问起,这碑文是什么意思时,他们也会下意识地告诉他们的孩子们,碑文是在说,这里埋葬着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糊弄走了小孩子们,王水生晒着太阳,放下手里的竹篾,就可以做一个好梦了。
梦里,那个珠玉雕成的少年,总会像那些讨嫌又顽皮的小孩子那样,向他讨要一个兔子灯,然后提着它畅快淋漓地欢笑着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