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巳节已过了,但金陵的天风和日暖,到了傍晚,山下的夜市就像是欢庆什么节日似的热热闹闹地摆了起来。
桃花已尽谢,但拿红纸扎起来的桃花灯却还是被孩子们提着,在街上跑来跑去。
忽有一个年纪小的,给后面的大孩子撞了,摔到了地上,灯笼也摔破了,给里面的烛火烧了,毕毕剥剥地作响。小孩子看了看地上烧坏了的灯,扁了扁嘴,直接坐到了地上蹬着小腿,哭了起来。
太子瞧了那孩子小模样好笑又可怜,不觉心软,去卖灯的摊子上又买了一个,捧着走了过去,帮那小孩儿擦了擦哭花的小脸儿,把灯交到了他的手里。
看着小孩儿甜甜地羞涩地道了谢,提着灯笼跑远了,才也带着一点儿柔和的笑意站起身来。
回过身,却见廖行之手里也提了一盏灯,要他拿着。
别人家小孩儿都有灯,我家小孩儿也得有一盏啊。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自然而然的。
桃花灯卖尽了,廖行之便买了一盏小兔子的,那两颗乌溜溜的眼睛画得极好,活灵活现的可爱,太子捧在手里欢喜地看了又看,仿佛从前收到的堆成小山的奇珍异宝,也不及这一盏小灯让他开怀。
过了卧波桥,便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桥上有人在卖灯,廖行之遇上几个相识的书生也在此处放灯——是顶简陋的那种孔明灯,下面缀着纸条作祈愿之用。太子摸了锭碎银,说买两个,许个愿吧。
廖行之接过纸笔,思忖片刻,提笔写下“海晏河澄”,太子则写了“时和岁丰”,二人落了
笔,四目相顾而笑。廖行之道,是愚兄痴枉,太子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的眼中映着慢慢升起的孔明灯的影子,在晚风里衣袂飘飘,恍若神佛。
影十二注视着桥上的人,手里抱着在桥尾买来的灯,用从老板那儿借来的笔杆搔了搔头,他该写点什么呢?
为了能看懂传书,他自然是识字的,只是写得并不好,斗大的字总是歪歪斜斜的。
但这次他写得很认真,几个字却一笔一笔地写了许久——愿殿下得偿所想。他把字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担心写得太丑,怕天上的神仙看不懂,便又跑去要了一张纸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恭恭敬敬地绑在了灯上,放飞时像小孩子一样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又二日,终于到了放榜日。
廖行之被钦点为探花郎。
当真如当初太子差十二送去的那张字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琼林宴太子借故未去,但三甲骑马游街时,却便装站在了人群里,看着他一身锦衣、一匹红马,意气风发的模样把状元榜眼都盖了过去,便与有荣焉地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了高昂的价格*,他只沉醉于此刻的金陵城里太过轻柔的春风,让那风吹得他的掌心也莫名地灼热了起来。
进士及第,廖行之至少可以留在金陵做翰林院编修,何况他深知廖行之之才未必逊于状元榜眼,不过是输在了还过于年轻上——可比起那些散发着朽烂味的腐儒,连他的父皇也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些好感,若是顺利,廖行之即便是不放任为地方官,假以时日也一样可以平步青云,一展抱负。
他眼里已看见了那条康庄坦途。
却唯独没有想,他日廖行之为臣,他李恒之为君,该如何自处?
所幸仅为小小一名编修,没有资格站在山呼“万岁”的早朝朝会上,太子于他,还是那个清贵之家的少爷李珩。
他有了小小的府邸,他便带了酒菜来贺他乔迁之喜。
可两人也不像先前,总有那么多的时间谈天说地。
时近了盛夏时,江北十郡大旱,南边又值夏汛,几成涝灾,太子的事务也日益繁重了起来,常常忙到三更才能歇下,天又暑热,人清瘦了许多。
廖行之的案上摆了前日连夜写就的抗旱策、抗洪策,太子拿起来一一读了,眼前不觉一亮,可翻了翻才发觉那两篇策论竟都只写了一半,不觉问道,后面的呢?
廖行之苦笑,说写罢了也递不到圣上跟前,治旱治涝,还不是照旧用那些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旧法,又有何用?不说也罢,愚兄前日得了些好笔,一直没舍得蘸墨,今日你来了,便给你画一副像吧。
太子踌躇着将那两篇策论卷起来握在手里,又放下。
他是一人之下、备受宠爱的太子,但又能如何?他的父皇虽荒于政事,但仍旧是皇帝,从来卧榻之下,岂容旁人酣睡,何况他又年岁渐长,结党营私,任是如何糊涂的君王都绝不会轻纵,何况他的父皇又素来多疑。
再等等,再等等吧。
廖行之的笔沾满了墨,悬于纸上,待再抬起头时,郁郁之色已尽消。
珩弟,你笑一笑,锁着眉的模样画上了可不好看。
他轻笑着说,让数日未展颜的少年也舒展了眉眼,神态放松地露出了一个笑。
真好,蹲在树上的影十二手里雕琢着一只木头小兔子,见了那个笑,不觉手指一颤,切断了一边的耳朵,低下头一看,不由得怅然地撇了撇嘴,索性改了几刀刻成了垂耳。
要是廖行之能一直在太子的身边就好了,他说不定能多笑笑。
翌日,为太后思念爱女而回了金陵暂住的长公主带独女惠宁翁主入宫,为的是因为守孝耽搁了年华,还未许亲的女儿的婚事。
翁主长了太子三岁,因着与长公主幼时极像,很得太后欢心,因此这一遭竟比给适龄公主相看驸马还要声势浩大。连日的灾报让通常都是当甩手掌柜的皇帝也深感头痛,加上当年与长姊姐弟之情甚笃,便也参合进了甥女的婚事,以作暂时的逃避。
钦差治灾不利,灾后瘟疫又起,待太子应召去前御书房时,已过了数日,翁主终于含羞带怯地开了口,说倒是又一个合意之人。
他从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以帝国太子的身份与廖行之相见。
他站在门外,看见那颗高傲的头颅慢慢触地,低声道,微臣谢主隆恩。
是了,他该想到。
他忽然耳鸣了起来,他的父皇唤他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