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那人往来的很频繁，近乎是得了闲就去。
春闱在即，两人倒也不经常外出游玩，有几次，二人就在书房里相对而坐，廖行之坐在客栈的桌前温书，太子就在一旁摆一局棋，或是也找一本书看。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谁也不说话，便可消磨一个下午，那场景漂亮得像一幅画。
春闱前三日，二人在一起品茗清谈，太子还用那人那张古旧的筝弹了支曲，影十二听不懂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怪好听的，就像是夜里落了一场温温柔柔的春雨，须臾后雨停，乌云被风吹开后现出一轮明亮的满月。那琴弦太粗糙，最后划破了太子细白的指尖。影十二眼尖，当即从怀里摸出来了帕子，想要去帮他包上，可随即记起除非主人遇险或是传唤，他是不能出去的，只好悻悻地塞了回去。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屋里的两人，他听见廖行之合着眼认真地回味着那支曲，手指微抬着虚弹两下，然后睁开眼赞叹于太子在古曲上修改的那几处曲调之高妙，令整支曲的意境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太子眼神柔软，眼中氤氲着一团美丽的光，悄悄地将那只带着血痕的手指藏进了袖子。
到傍晚临别时当真落了雨。
廖行之那处只有一件半旧的蓑衣，被他翻腾了出来，帮太子穿戴了上。
太子笑问即是只有一件，若来日又落了雨，你该怎么办？
廖行之淡淡一笑，帮他戴上了箬笠，修长的手指在帮他系上绑带时不经意碰到了他的脸，说不然又当如何？难道还让贤弟你淋着雨回去？
回宫时这场短暂的落雨已经停了下来，天空是橙红色的，点缀着几缕灰色的淡云。
太子没有传膳，略进了一点儿汤水，然后对着那脱下的蓑衣呆愣了片刻，忽然抬头唤道，十二？
影十二方才淋了些雨，虽然衣裳已经给内力烘干，落下来的时候却留下了两个湿漉漉的脚印，忙羞赧地用脚蹭了又蹭。
太子问，鞋子湿了？
影十二的脸又红成了一颗熟透了的番茄，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副被人调戏了的大姑娘模样。
太子大约也觉得他那副模样可爱得很，不觉脸上又蕴起笑意来，说你先去换双鞋子再来，湿漉漉的穿着难受。
人得了话当即“嗖”地一下子窜上了房，一下子没了影儿。
太子笑着摇头叹气，自语说孤是老虎不成，怎地跑得这么快？
蹲在房上的十二捂着脸，默默摇了摇头。
不是老虎，您是天上的神仙。
再回来时，人已经点了灯，换了一身蓝色常服，坐在桌前写字，灯火映着他温润的面容，显得温柔沉静。
十二？
灯火一动，他就猜到是人回来了。
是。他应道，轻轻落在了他的桌前。
你把这个，还有那蓑衣，一道送出宫去，给廖兄送去。
他轻轻地举着字条，吹干上面的墨迹，十二偷偷抬头，看见他指尖那一道碍眼的血痕。
殿下，您的手指。他接过那张叠好的字条，终于忍不住从怀里摸出那张贴身存着的帕子，说您的手指伤了，我帮您包起来吧。
太子抬眼瞧见他一脸关切地盯着那指尖上的一个小伤口，不觉莞尔，说好啊。
影十二低下头，认真地拿那张丝帕在太子白净的指尖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裹成了一个球。
太子盯着那张香喷喷的边角绣了一朵小花的丝帕，笑道，别是哪个姑娘为你绣的，来日知道你给了别人，就要伤心了。
不是的。
十二低声回答。
是他休沐时自己在街上买的，那边角那朵素淡的小花，很像太子折扇上画着的那朵。
去吧，早点回来。
手指上那个丝帕包成的球被他系得像一只胖胖的小白兔，太子朝他摇了摇那根手指，上面的两个边角，像两个小耳朵似的朝他摇了摇，十二又莫名地耳根发烫了。
那字条上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十二识字，但不懂诗，猜这大约是与那廖公子相约出游的意思。
廖行之点头一笑，说辛苦你跑一趟，字条放在了一旁。
影十二不太高兴，太子的字写得那样好看，又是专门给你的字条，怎能不好好地收起来呢？
太子没有看错廖行之。
待殿试毕，十册进呈到御前、等候圈定前三甲的试卷中，廖行之的也在其列。
太子本就是元后所生受君王千般爱宠的长子，从来朝中事，事无大小，皇帝都愿意问问他的看法，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廖行之的那一册答卷，太子读到深夜。
试题从军备到治贪，再考到几类钱法的优劣，有几题是太子钦定的。
十二虽然不懂，但也知这些都是治国的道理。
几年前大雍战败，北境的边境线向南推了不少，已经连失数城，朝中连本该稳坐中军大帐的将军，都只送回来了一副肢体不全的尸首，去年夏末，才刚刚将齐王府的小郡主加封了公主，和成箱的金银钱粮，一道送了去。那阵子太子接连几夜没有安睡，连梦里都微微锁着眉，明明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那样的神情令十二的心都跟着微微刺痛。
但愿多了这个廖行之，能让太子省省心。
翌日，太子依约前来与等候放榜的廖行之相携同游。
山中的桃花差不多落尽了，枝头已经长出了鲜绿的嫩叶来。这日是个吉日，也不少求子的妇人带着丫鬟也一路拜了上来，指望着赶着吉时去香火极盛的红螺寺上一炷香。
太子笑问，廖兄此去红螺寺，所求为何呢？是金榜题名么？
廖行之淡淡一笑，颇有洒脱之意，说能否金榜题名，还得看愚兄肚里这么点墨水中用不中用，如今求佛，可不是临时抱佛脚么？
太子给他逗得大笑，问那廖兄求的是什么？
廖行之灼灼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愚兄...求的是一心人。
太子面靥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红晕，却注视着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日廖兄金榜题名，还愁娶不到一位贤妻？
廖行之淡淡道，能相守的易得，能相知的却是千金难求。
太子愣了愣，山间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
下山回程时，那只手，轻轻地抓住了走在前面粗布白衣的书生的衣袖。
十二蹲在树上，忽然觉得鼻子痒痒的，很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柳树的毛毛吹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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