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的红螺寺一向是香火很盛的，而且也向来灵验。
从前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有讲起过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讲起那山下沾了寺中灵气，骤然下了一窝蛋的公鸡；那背着瞎了眼的老娘来这儿点一炷香的书生，回家捡到了一副灵药，第二天那瞎眼的老妇就重见了天日；还有那不惑之年依旧无子的老爷，恭恭敬敬地跪上山去以后，不出月余，家里的夫人和小妾就都传了佳音，一连落地了两个胖小子；还有那玄武湖，传闻高僧在湖畔救了两只没有南飞的雏鸟，那一年寒冬湖里长出了一株荷花来......
但少年时的李慎之是不敬鬼神的。
季陵亦然。
他们两个嘻嘻哈哈地揣测那称公鸡下的蛋的庄户人家，说不定马上就要说那蛋是灵药，然后哄骗那些老实的百姓狠狠赚上一比；那盲眼的老妇，多半只是眼前长了白蒙，香火熏一熏，淤血散了便好了，只是凑巧；至于那位老爷么，他们心照不宣地坏笑，深藏功与名，反倒是什么也没说；而那荷花，早被好奇心太过旺盛的少年们专门亲自去查看过——那就是一盏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莲花灯罢了。
那盏灯更给了他们不少对于先前全部猜测的信心，那些神迹，就像是那盏漂来的莲花灯，只有那些蠢人才信。
因此当年遇上的那位老僧，他所说的几句话，自然被两人听过就抛到了脑后。
他说了什么？
他当时在山脚下洒扫，清理那满地满地极厚的秋叶，因为太过年迈，累得气喘吁吁的。季陵那时年轻，结实得像一只刚刚学会猎食的豹，足有七八十斤的铁枪都一样耍得虎虎生风，对于老僧而言太过沉重的长扫把轻的像片羽毛。
他把那把扫帚接到了手里，不出片刻，就将那些落叶堆到了一起，然后将扫帚交还了回去。
那老人定定地看了他，然后开口说，公子是大富大贵、福寿双全的命格，极好、极好......
季陵听得大笑，捶了捶身边李慎之的肩膀，说听到了没有，大富大贵！
山中无人，但二人对老僧的身份仍有忌惮，季陵还不敢逗他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但李慎之也乐颠颠儿地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意思是知道了。
他们其实都没有当真，季陵只当听了一句吉祥话，甚至摸了摸口袋翻出了方才在摊子上吃云吞面剩下的几枚铜钱要给他，那老人却转身宣了佛号不接，提着扫帚慢慢地往山下走了。
他最后回头那深深的、从昏花浑浊的眼中看向李慎之时流露出的惊异和悲悯，却让李慎之如同在心头卡了一根刺，有些莫名地不舒服。
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季陵日复一日地缠绵病榻，难得一夜安眠，难能好好地吃下一餐饭，耐下性子在佛前在宗庙上了无数盏香祝祷的李慎之，都会莫名地想起那个瞬间来。
一年深冬，季陵染了一场风寒，拖了月余仍不见好，他瘦的吓人，几乎两片小小的鼻翼都显得单薄了起来，每次呼吸都艰难地颤动，两颊上挂着两团病态的潮红，嘴唇鲜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李慎之熬得几乎发狂，初时还好些，到了后来，几次抓着太医的头发把人的额头撞得鲜血横流，要么就是一脚把人从屋里踹得直直摔到门口。他砸了宗庙他老子的牌位，大约还有几个祖父曾祖父，他也记不清了，他恨不得把这群在这里享祭的老东西从地底下拖出来，问一句每天受着香火怎么有事儿了什么用也不顶？
他看着殿外那些诵着经转着圈的和尚，又想起了红螺寺的老僧。
那和尚明明说阿陵是会大富大贵，福寿双全的。
他差人去找，把整个红螺寺的僧侣翻了个底朝天，可那人都已没了踪影。
只有那老主持说了几句云里雾里的话宽慰，最后悠悠地叹息着念了四个字，逆数而为，一揖以后继续念经，不再讲话。
逆数而为。
李慎之的眼阖着，却依稀能见眼帘下眼珠滚动得很快。
他做梦了。
季陵抬手摸上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但是又不敢按实，担心吵醒了他，只轻轻地隔着一点儿缝隙，慢慢地描画了一遍。
少年时的他没有长大后张开了的模样英俊，但是也已经很好看了。
两条剑型的眉毛浓黑，很长，只是有一个细小的缺口，显得人有两分匪气；前额饱满，眉间却早早就有一道浅浅的印堂纹，那道纹路叠起时又莫名地看起来有些温柔；睫毛微微卷起，看起来很硬，摸上去却意外地柔软，呈现两个完美的弧线；方下巴、薄唇、鼻梁直而挺......
他的两腮还不像成年后瘦削，还带着最后的一点儿少年人的柔软。
真好。
阿慎，慢点长大。
他用口型说。
桌上摆着的两桶泡面泡好了，味道有点冲，他索性端着坐在了门口，带着一点儿晨起的呆滞塞了一大口，立即被辣味冲得差点喷了出来。
他就着走廊里一点儿熹微的晨光瞄了一眼纸盒上的字。
芥末牛肉味？！
这么奇葩的味道为什么卖得出去？！
不对...他是怎么买回来的？！
天亮的渐渐迟了，晨起时也渐渐能感觉到一点儿凉意。
刚刚从那个令人不安的梦里醒来的李慎之看见坐在自己的床上抱着纸巾盒子眼睛红通通的季陵吓了一大跳，一骨碌坐了起来。
“怎么了？！”
季陵哀痛地看着他，眼睛红了一圈，在晨光的修饰下看起来甚至有点楚楚可怜。
“辣！”
他的嘴唇颤了颤，抽了张纸又擦了擦眼角。
早七点四十分，运动会的开幕式准时开始。
项目排的比较靠前的不用参加运动员入场式，几个男生哈欠连天，纷纷埋怨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直到已经换上了骚气的荧光绿运动服和跑鞋的乔宇飞摸出来NSD，开上裸眼3D开始打游戏，大家才都纷纷兴致勃勃地围了过去。
季陵因为算得上是这群人难得的为人比较靠谱的，被班主任老袁打发去拍照。
李慎之瞄了一眼打游戏的，玩的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没什么意思，于是果断殷勤地帮忙提着矿泉水拎着在便利店买的可颂和猪排三明治加入了拍照的队伍。
拍了一圈运动员方阵——从高年级开始入场，高三基本没什么时间准备花样，都是随便拿两个手花挥一挥。
又拍了一圈候场的方阵——高二年级的年级代表队领队正是褚柔嘉，十几个细细高高的妹子都穿着衬衫短裙和格纹的长筒袜，她们正要入场，看到这边有镜头，很可爱地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季陵偷眼去看身边的李慎之，被塞了一颗刚刚拆封的可颂面包。
季陵腾出手来把小面包塞进嘴里，没馅儿，不好吃，还是想吃猪排三明治。
高一年级候场的地方有树荫，黎子穆又凑不要脸地从自己班的地盘晃悠到了他们班的地方，因为距离高一年级入场还早着，两个人正坐在一起非常纯洁地一人一杯奶茶。黎子穆他们班也是个创意过头的，没有像大多数班级那样仍旧穿校服，只是在道具上下功夫，而是干脆租了民国学生装，此刻他正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因为生得高挑，坐下时露出了一小截白皙优美的脚踝，反而比起直挺挺地遮住鞋面的穿法显得潮了些。他的手不怀好意地支在了小孩儿Q弹的臀部旁边，身子几乎全都倾了过去，唇红齿白人畜无害地笑着，只是衣冠**得天然气场却扑面而来。
“开学初评的五朵金花现在三朵搞基去了。”
旁边几个等候着入场的女生小声交谈。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了？！”
“还好我家小良不搞基......”
“你确定？想想上星期他和大黄在厕所隔间里的神秘十五分钟......”
“什么啦！！！我才不信！！！”
“你还有小姐姐我的怀抱向你展开呀哈哈哈哈......”
季陵偷听了一耳朵，乐不可支地一边查看着拍到的照片，一边捅捅身边的李慎之。
“我们也去厕所隔间来个神秘的十五分钟吧？”
李慎之目不斜视，“不行。”
“你不行了？！”
李慎之默默伸出手，把季陵的嘴捏成了小鸡嘴。
一松手。
季陵若无其事地拿起相机继续拍照，哼起了汽车广播里经常放的某男科医院广告音乐。
“......”
三个年级的全部方阵全部入场后，在搭建起的A大附中秋季运动会的牌匾下，漫长而乏味的领导讲话环节就开始了。
教导主任小甘担任了这次运动会的主持人，用婚礼司仪式的声情并茂介绍起了到场的嘉宾。
随着嘉宾由有些群众基础的校领导，到没人鸟他们是谁的校董和掏钱赞助的老校友，掌声也由热烈到变得稀稀拉拉。
季陵懒得再拍，但还是举着相机当望远镜用，顺便还腾出一只手拿着炸猪排三明治。
他看得漫不经心，却吃得很专注，差点把保鲜膜都咬了进去。
你倒是看着点儿再咬啊。
李慎之哭笑不得，帮他去剥剥了一半儿的保鲜膜。
手刚刚伸了出去，就听见身后的坐席一片骤起的掌声和起哄的尖叫。
季陵手指一颤，手上的相机重重地坠了下来，挂到了脖子上。
李慎之还当他是被突然热烈起来的掌声吓到了，也不太关心对面介绍到了谁，就趁着这个机会调侃了回来，“肾虚啦？”
季陵摇了摇头，指了指对面。
李慎之抬起头，也跟着一愣。
俊美的、笔挺的、一身军装的年轻人，没有行军礼，也学着前面的嘉宾的样子，利索地鞠了一躬，在掌声中，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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