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喟叹着放下了手机，看看自己一件白色背心一条深灰色居家亚麻短裤真是不伦不类，又从衣柜里翻了件短袖的白衬衫，扣上了底下几枚纽扣，挂了个笑脸踩着人字拖匆匆下楼。
李慎之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场后来被无数次地被以各种方式演绎的夺嫡，大约是因为代价太过惨痛。
牵涉其中的，或有有骨气的自饮鸩酒；或有发了疯砍杀了妻儿然后自刎；也有接了腰斩的圣旨面朝东方面不改色地跪下叩首谢恩，仿佛早对这一日有了准备的。死的人太多，李慎之没法一一记得，只能够记起刚刚河水开化的初春时节，整座金陵城里都散发着血的腥甜。
若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大约就是季陵的那场病。
在两人相识起的十几年光景，他从来没见季陵病过，那人就像是精钢铸就的宝剑，窄窄的身板把所有的杀伐一力担下，滚刀山下火海都没办法摧折。但这一回却一病就来势汹汹，几乎要了人的半条命。
对了躲过追捕，人是从护城河出去的。
他原本肺腑受创，闭气时又呛进了污水，已是不好，又长久受寒，强撑到当晚才发作，这场病却来势汹汹，竟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
李慎之刚刚坐上了王座，先皇还未发丧，叛臣犹未归降，正是要紧的时候。季陵没怎么生过病，也不知这一病凶险，只叫了老管家去煮碗姜汤，裹着被子哆哆嗦嗦地睡下了。待老管家回来时，人的唇角和床畔各多了一滩血迹，面色蜡白，已经叫不醒了。
讯息传到李慎之耳中已是月过中天，议政殿尚还灯火通明，六部尚书都在。李慎之遣了太医去，又坐了片刻，终于坐不住，还是打发了诸臣回去，自己轻骑快马连夜出了宫门。
次日，褚柔嘉小产。
李慎之后院里另有一侧妃一庶妃，只是大约因为人留宿得太少，几年过去了也没有添人进口。褚柔嘉这一次有孕，本该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只可惜没能赶上个好时候，三个多月原本已是稳当了，却到底在连日的辗转奔波里落了胎。
孩子已经成型了，是个女孩儿，该是他的长公主。
李慎之像一个帝王应该做的那样，安抚了他阖着眼一言不发地流泪的皇后，告诉她他们还有再有孩子，但女人睁开眼睛，眼里却只有空茫和绝望。
褚柔嘉这样的女子，从来都是只把促狭聪明和俏皮的模样留给亲近的人的。
少年时她一直极喜欢捉弄李慎之。
唬他去飘满了花灯的湖上找自己放的灯，唬他吃自家院里还透青的酸梅子，来后来入了府做了主母，瞧见了书房里的美人图不高兴，甚至还提笔给美人添上了细致飘逸的髭须。
李慎之只当因着褚柔嘉出身贵重，又自小是老褚相的掌珠，难免养得淘气了些。连人终于无论何时都成了庄重寡言、待他也收敛了那几分淘气时，他也不曾察觉出分毫。
直待佳人撒手西去，他才惊觉自己对她的伤害是从最初就开始的。
来生莫再遇见朕，去找你念着的一心人。
这是李慎之在烟雾缭绕的灵前为她许的愿。
然而他们仍旧重逢。
上次说起季陵时与她说笑了两句已是不妥。
李慎之敛了目光，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子里不太甜的芒果，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得很认真。
“很甜么？”褚柔嘉见他不说话，倒也不恼，捏了一枚小叉子也叉了一块，转过头笑问。
“还行。”李慎之埋头苦吃，应得很含糊。
褚柔嘉塞了一块到自己嘴里，点了点头，笑道，“还不错。”
李慎之沉默地点了点头，却不搭腔。
褚柔嘉一笑，见他却是不愿说话，也不难为他，于是也学着他这么沉默地对付着那盘芒果，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把一盘子芒果干掉了。
吃完了芒果，褚柔嘉抽了纸巾，慢慢地擦净了嘴角，站起身说，“我去帮忙收拾厨房。”
已是走了两步，却忽然回头问道，“对了，今天你回家的时候看到阿凌走了么？”
李慎之心念一动，“没有，怎么了？”
“没事，上回他就说中秋不回家，我明天得去接他一趟。”
他为什么不回去？
李慎之想这样问，但他没有。
他知道季陵从来不会瞒他什么，如果没有告诉他，那多半就是他还没准备好。
两个老男人喝得烂醉，最后谁也没管锅里终于煮好了的那些黄鱼馄饨。
李慎之帮助褚家太太和褚柔嘉把坚决不肯走、吼着接着喝的人扶下楼，送上了车，呼哧呼哧地累出了一身的汗。
上了楼时已经时近九点。
因为楼层高，客厅的视野很好，正能看见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还有这日近乎是圆的、在灯光下也丝毫不显得黯淡的月亮。
李继东刚刚被杨熙自己弄回了卧室睡觉了，黄鱼馄饨还在灶上，另一边正在煮解酒汤。
李慎之摸了一个饭盒出来，把那串洗好了的红提塞了进去，塞进了背包里，挎上背包穿上鞋，轻手轻脚地掩上了家门。
晚上九点，对于城市而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李慎之摸进校园里的时候季陵根本不在宿舍，而是坐在宿舍对面的操场旁的升旗台上捧着一个火龙果啃。
“怎么没回家？”
“怎么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季陵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一样嘿嘿傻乐，腮上挂了刚刚粘上的火龙果的小黑籽，在橙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爱，逗得李慎之连书包都没有卸，捧着人的脸啄去了他嘴角的那颗小黑籽。
“明天回。”
季陵在亲吻的空隙中轻轻说，李慎之点了点头，轻轻摩挲了一把他的颈侧。
都是老司机，接吻早不会像少年那样碰疼了牙齿，季陵熟练地轻咬了一口李慎之的下唇，又重重地吮一下作为收尾，然后与他分开，又问了一次，“怎么回来了？”
“你不回家，怕你一个人无聊。”
李慎之在他的身边坐下，从背包里翻出了刚刚收进去的那盒红提递给他。
季陵接了过来打开，往嘴里塞了一颗。
甜的！
于是又塞了一颗，又塞了一颗。
又塞了一颗。
李慎之看看他，又看看红提，有点蛋蛋地想吃。
“甜不甜？”
“唔...甜。”
“我专门从家里给你带的。”
“...谢谢。”又塞了一颗。
“......”
季陵转过头看看他，噗嗤噗嗤地笑了，差点把嘴里的红提喷出来，手里那颗刚刚剥好的提子准确地塞进了李慎之的嘴里。
李慎之也笑了，慢慢地咀嚼，让甜蜜的果汁充斥满了自己的口腔。伸出手，路灯投下的光圈正能看到影子，就伸出了两根手指比了两个小人，弯了弯左边的那个，“这是阿陵。”
又弯了弯右边那个，“这是阿慎。”
“—甜不甜？—甜，但是不给你吃！”
“—要怎么样才能给我吃？—要你亲亲才给吃！”
李慎之用手指比的两个小人慢慢凑近，轻轻碰了碰。
“然后阿慎亲到了阿陵，也吃到了葡萄。”
李慎之表演完了小剧场，转过头看见季陵，不是刚才被逗得大笑的样子，而是嘴角微微勾着，眼中氤氲着一团柔软的光。
夏末的蛐蛐还唱着一首夏天的歌，飞蛾扑棱棱地撞向路灯的光，这个夏天快要过完了。
作者的话：真心希望褚柔嘉可以有个好归宿，她很好可是看错了人，阿慎是阿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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