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悠悠功过事

尘封已久的朱漆大门打开，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吱呀呀地响，在幽深的午夜里听来，格外骇人。

身量高大的男人散着发，赤着足，一身不见一丝一毫点缀的粗麻袍子，一双裸足踏在光滑的石砖上，步子轻得像鬼，又像是怕惊扰了谁。男人手中执着一柄烛台，烛光不算十分明亮，摇摇曳曳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矮矮小小的男孩儿——那孩子太小了，步子迈得一绊一绊的，也跨不过那高高的门槛，男人就放下了手里的烛台，回身去抱他。

来人正是李慎之。

夜风太疾，烛台刚刚落了地，烛火就给一阵风“呼”地吹灭了。

那小孩儿扒在李慎之的怀里，颤颤巍巍地哭叫道，“皇爷爷，我怕。”

李慎之把孩子放到门槛的另一边，轻轻掐掐他的脸，莞尔道，“龄儿怕什么？”

“……他们说这明光宫里住的人，死了，龄儿怕有鬼......”

李慎之低低地笑了，摸索着怀里的火石，唏嘘自语道，“皇爷爷倒是巴不得有鬼......”

“别哭，傻龄儿，”火石相击，擦出一点儿微弱的火花儿，“爷爷给你说个故事。”

火光重新亮了起来，李慎之手持着烛台，一一又引燃了几盏灯，这半间神秘而 陈旧宫室的全貌，才全然展现在了四岁大的李玄龄眼前。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房中的一应陈设简单，所处的正厅有坐榻圈椅小桌，软垫也色泽黯淡，陈旧不堪，小桌上半卷没看完的书虚掩，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他乌嘟嘟的眼睛下意识地往里面张望，可里面一团漆黑，又有些怕，只得抓紧了皇爷爷的手，收拾起好奇心，等着听他的故事。

李慎之讲的是个鬼故事，名叫王六郎。

淹死的善鬼，得渔人一口酒供奉，为渔人驱鱼，渔人也不惧怕他是鬼，每日与他喝酒、交谈，情谊日益深厚。后来，水鬼得了转生的机会，只需将另一人淹死，就可解脱，却心存了仁念，放了那抱着婴儿的母亲一条生路。上苍有德，令他做了一方土地，他仍不忘渔人的情谊，以德报德，更不负百姓所求。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说，这里的土地神，很灵验。

李慎之悠悠地、慢慢地说完了故事，然后温言道，“龄儿的娘对龄儿好么？”

“好！娘会打树上的枣子给龄儿吃，还教龄儿画画！”

“所以，这样温柔的娘，就算是死了，化作生魂，也会守护着龄儿，”李慎之按住小家伙要乱动小桌上书卷的小手，自己小心地把书卷拿起，凑到唇边，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放回了原处，“就像是此间主人，他秉性温柔，也极喜爱孩子，就算是做了鬼，也不会暴戾。”

李慎之在每一寸砖石上踱步，在不大的厅堂里慢慢地走着，忽然记起，王六郎的故事，还是当年熙嫔过身，那人在守灵的夜里，给他披上厚实温暖的棉被，在火盆里帮他烧着纸时说起的。

他那时也不过几岁大，一张漂亮的小脸脸上的神情平和而从容，他抬头对着厚重的黑漆灵柩，温言道，“所以，阿慎，你别怕，也别难过，那样温柔的熙娘娘，她在守着你呢，她不会让不好的东西伤你。”

“所以啊，我们都不用怕黑了，熙娘娘在这儿陪着我们。”

他轻轻地、放松地哼着一支歌儿，见依偎着他的人睡了，方才慢慢开口低声道，“熙娘娘，阿慎从此就没有娘了。您...您若是不嫌弃，往后我来做他娘，嗯...不是那种做他娘，我是说，我还是他的兄弟，但以后会像您一样心疼他。但我不会裁衣，也不会做点心...唉，我可以给他做点别的......”

他的话说的颠三倒四，李慎之每每想起，在无论怎样的绝境里，却都忍不住一笑。

李玄龄软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家伙疑惑道，“可是...可是娘没有死啊？”

李慎之但笑不语，轻轻揉了把他肉肉的、雪白的脸蛋儿，这孩子生削其母，倒是当真极漂亮，就是可惜秉性慈弱，死了只鸟儿兔子，都要哭上几天，比起他爹，究竟是差点远了。

......

孩子在李慎之的膝上睡熟了，李慎之口中慢慢哼着的歌儿却没停。

门再次被重重地冲撞开了，有什么人的脚步声急而带着怒意地朝着厅堂冲将过来，身后有人追着叫道，“殿下！殿下！”

李玄龄的身子在李慎之膝上骇得一抖，被李慎之慢慢地拍着背，重新安抚着睡了。

人已冲到了跟前，李慎之眼也不抬，指了指膝上的孙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来人长身玉立，胸膛起伏不定，双目赤红，锦衣带血，正是当朝太子李承弥。

李承弥沉声道，“你...你鸩杀了，鸩杀了太子妃！”

李慎之闲闲道，“怎么，都不会叫人了？真以为这皇位唾手可得，这整个宫里你都只手遮天了？”

李承弥眼中恨意翻涌，却不应声。

“太子妃，褚太傅，”李慎之慢吞吞地从身上的锦袋里摸出一枚蜜饯果子，塞进了嘴里，“你下不得手，父皇最后为你做点儿事，也省的来日你麻烦，还全了你的好名声。”

“好啊，那户部尚书杨琦，父皇明知他结党营私，聚敛钱财，却还要信之由之，这样的奸佞却如何不一并省了儿臣的麻烦？”

“这麻烦省不了。”

李慎之慢慢地咀嚼着蜜饯，李承弥年轻，聪明也勤勉，但在人事上却还未摸着门道。

可惜没时间慢慢教了，让自己参吧。

父皇最后送你一份大礼，让你立了威，再抄家抄上一大笔钱，养了多年的肥羊，差不多该杀了。当年坐了这张龙椅，生了气可不敢摔桌子摔茶盏儿，当真摔不起，做梦都想着宰一只肥羊，就不用处处缩手...如今给你备好了，享用吧，孩子。

“你今晚来是干什么的，孩子，”李慎之心平气和地问道，“弑君？弑父？你敢么？”

李承弥冷冷道，“失道者寡助，父皇做下的事，早已妄为人君。”

“做了什么？”李慎之摆摆手，懒得和他争论，“做了什么，让后人拿唾沫星子喷朕便是，可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可别为了一时泄愤，椅子还没坐热，就留了话柄。”

李慎之注视着李承弥，心中一丝怒意也无，忽然想起建元九年春，季陵的坐骑青啸产了小马驹，那时人的身子还没坏到出不了门，他就带了稚子和爱人，换了私服去瞧。小小的马儿随了父亲，一身浅淡的棕毛，季陵说，等它长大了，胎毛褪去，必定会是一身金子一样的毛色，因为它的父亲是一匹汗血宝马。刚刚站起来的小马走得歪歪斜斜的，依偎着青啸说不出的可爱，李承弥兴奋地扒着围栏，说爹爹，等我长大了，就把它送给我罢，我也想要一匹自己的马儿，季陵微笑着说好。

一转眼悠悠转转快二十年了，青啸葬在了季陵身边，连那匹小马儿也老了。

这孩子如今倒来指教他父皇了，啧，李慎之有点好笑，可他相信这臭小子会是个好皇帝，比他好。当年若是他那便宜老子敢动季陵，他是没心思听这么多废话的，必定要提剑砍了他。

悲怒之下不失仪，他二十几岁时做不到，李承弥倒做到了。

　　如此，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