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欢痣

李慎之后半辈子做了些什么？

灭了北夷，拼着榨干国力的代价，一场仗打了近十年，将国境向北推了千里。斩杀尽了战俘，威加海内，而暴戾之名自然而然地传开。

信任术士，沉迷炼丹，再加上暴戾之名，坊间甚至流传他生食小儿心肝，以期长生不老。好酷吏，但也姑息养奸；虽生活简朴，在位的近三十年里，车马、苑囿、器物无所增益，不用金银，但也大兴土木，依山而建桓陵，征用劳工数十万。

可他半点儿也不想和季陵说这些。

若要在奈何桥上见了面，他想跟他讲，都做到了，他要他做的事儿。

从前季陵在最后逼他答应的，要一年为他画一副像，要每十年为他做一首悼亡，攒上至少五六十张像、五六首悼亡才能来见他。他做了弊，但总算都做到了。

他还要逗他，说还遇上那么五六七八个可心的美人儿，纳了二十多个爱妃，他想看他那副酸溜溜还不承认的小模样。明明是个小醋坛子，还要他找几个贴心的人...傻子，自己喝醋喝得怕要把牙都酸倒了。

真好啊...又能相见了，日日夜夜地盼着的这一天。

李慎之合了眼咽了气时心满意足，就像是大雪天长途跋涉了许久，推开家门，喝下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但等他再睁开眼，却活像是见了鬼。

见鬼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死都死了，怎么都得见几个鬼。可这鬼不是他预料中泪水涟涟地扑到他的怀里的宝贝阿陵，也不是被他收拾得皮开肉绽前来寻仇的那伙子老匹夫...而是，他娘。

李慎之稀里糊涂地和坐在自己跟前的，一头深棕色大卷发盘起，一件墨蓝色古怪裙装的女人对视了半晌，满脸的茫然不解，试探着开口道，“...母妃？”

　　女人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忧心忡忡地上来摸了把他的脑门儿，“你叫我什么玩意儿？不是真的脑震荡了吧？不认得你妈了？！”

李慎之感觉到她的体温，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愣了愣，不觉惊异更甚，原来黄泉之下，竟当真另有乾坤，所爱之人皆可相见，不由得心中一暖，“娘，此地可就是阴曹地府了？”

女人明显惊呆了，又摸摸他的脑门儿，见他一副讷讷的模样，匆匆站起身，开了门叫道，“医生？医生呢！我儿子好像磕傻了！”

李慎之只觉一阵莫名的晕眩，头疼得厉害，有穿着白色褂子的男人伸手来碰他的脑袋，还要伸手来翻他的眼皮。李慎之下意识地一挥手将男人的手打开，喝道，“退下！”但又思及这人可能是地府的鬼差，勉强压下了怒气，问道，“这是何地？”

男人刚才给他骤起的威压唬得膝盖一颤，一时也不解一个半个孩子竟会有这样吓人的气势，只当自己是少吃了顿早饭犯了低血糖，好脾气地回答道，“这里是陆军一院，你玩滑板摔破了头，自己还记得吗？”

滑板......

李慎之用力晃晃脑袋，闭上眼，十几年的记忆飘飘忽忽地在脑中略过。

他竟全然记起了，只是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此间只有李慎，而无李慎之。虽然只草草地知道些历史，但也可以确定，大雍王朝早已烟消云散数百年光景，而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国。他的父亲李继东，是陆军文工团政治部的一名副师级别、大校军衔的干部，也是一名颇有些名气的演员，而他的母亲杨熙，年轻时是文工团下属歌舞团的芭蕾舞演员，后来退了下来，转业做了一名私人舞蹈老师。

两个月以前，十六岁的李慎刚刚结束了中考，从小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性子，自然是没能顺利得到录取通知。被李继东托了几层关系、砸了大笔的赞助费送进了B市的B师附中。而就在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功夫，这臭小子却因为玩滑板，摔破了头，被送进了医院缝了针。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是李慎摔下了滑板，一梦成了数百年前的大雍景帝李慎之？还是李慎之自己吞下了含毒的蜜饯，了却了一世是非恩怨，成了数百年后的毛头小子李慎？

那几十年实在太真切，连最后吞入腹中的蜜饯的甜，和肝肠寸断的痛都让他记得真切。

玩世不恭的李慎，怎么可能会梦见李慎之熟练记诵过的经史子集？又怎么可能在梦里习得刻入李慎之骨血的礼、乐、射、御、书、数？

还有...还有季陵，追他魂索他命摘走了他的心肝的阿陵，几百年悠悠流转，他成了李慎，那季陵呢？可也轮回了？要到何处相见？

他一时只觉被抽走了魂魄，由着医生按了按创口附近的肿起，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木然摇头。难道要他如实说他刚刚吞下了含有剧毒的果子，用九十九名影卫交换将他的尸身移入安葬进季陵的地宫？

医生摸了半天，又照了照他的眼睛，问了症状之后只说是轻微脑震荡，让继续观察就是。

　　杨熙也跟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见医生走了，坐了过来，屈起手指敲了两下他的脑门儿，“让你胡来吧，没事儿玩什么滑板耍酷，唉，我的傻儿子诶，本来就傻，摔更傻了可怎么办？愁死人了。”

杨熙全然不复前世安静而总带着轻愁的样子，一样的声音，话却说得脆生生的，虽是数落他，却还有几分知道了儿子没事儿的笑意，让李慎之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跟你说，别说是摔破了脑袋，就是真摔傻了，你下礼拜也得准时学校报到去！听见没有！”杨熙见他不说话，伸手揪着耳朵就是一拧。

说来也是，父亲早已不再是那个薄情冷性的君王李桓。

李继东...或者说，他这世的父亲，很爱她，即便是在他的记忆里，都有很多他们亲亲热热的模样。

李慎之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母亲，吐了口气，由着她拧了一把，意料之外地心情不错。

既然娘还在他的身边，阿陵也总能找到的吧？

千百年前的种种，他记得最好，可若他忘了也不错。他的前生过得太苦，李慎之宁愿他们重新相逢，好好地相识，由他陪着无忧无虑地过这一生。

“妈，咱们这儿有镜子没有？”

李慎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破相吧？”

“没有，总共只在不起眼的地方缝了两针，拆了线而什么也看不出来。”杨熙显然对于这个结果也很庆幸，心情很好地摸出来手机调了自拍模式给他看，顺便自己也把脸伸了进来，“哎呦傻儿子呀，本来以后也就只能靠脸吃饭了，要是毁容了简直不要活了......”

李慎之愣愣地盯着屏幕上的头上绑了纱布的少年人，还是他少年时那张张扬显眼的面孔，两条剑眉微挑，不笑的时候总是看起来气势很足，只不过当年十几岁时他人在军中，肤色比现在略黑了那么两分罢了。

不过......

“妈，我怎么就只能靠脸吃饭了！”你对你儿子的才华有什么误解？！

等会儿......

李慎...李慎之捂脸，好像真的就只能靠脸吃饭了。

“诶呀，来来来，看镜头！”杨熙顾左右而言其他，给自己挑选了一个最漂亮的角度，嘟嘴，按下了快门。

心满意足地看看那张李慎之表情冷峻僵硬的照片感叹，“我儿子真帅！”

打开X图秀秀，给自己放大了一下眼睛，瘦了一下脸，加两道柔光，打开了SNS社交网络平台放上，配文字，“陪儿子缝针，开心[鲜花][微笑][微笑]”。

李慎之：......

摊开手掌，正能看见掌心竟多了一颗殷红的痣，正如那术士所说。

和合痣，那是与人前世有未尽的情缘方才会有的，留存在掌心，渺渺茫茫总归有相见之期。

会找到你的，阿陵，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