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第四话

北海，是收养北荒孤儿的设施。 内战战败，被驱逐至苦寒之地后的资源短缺，饥荒加上瘟疫而产生大量孤儿。 北海由原将军府旧部经营，把能得到的资源来培养孩子，是已故将军的宏愿。 北海院长代号教官，继承了将军黄金时代的理念，在北海最精英的孩子中，选出八部众。

几十年间，北荒并非如东南议会所说的从不屈服，相反，他们曾经求和，曾经向界隈和邻国要求物资支持。 诚如东南议会所言，只要死得足够多人，北荒就会屈服。 可惜，东南议会已经对统一失去兴趣，他们既不需要贫瘠的北荒，更不需要大量半生不死的难民来拖垮蒸蒸日上的界隈经济。 口中的统一国度大业只是虚晃，实际上从没跟北荒和谈，也没提供援助，更联合四周国家制裁北荒，让北荒没有机会和资源打着统一旗号反击。 东南议会是导致两次八部众之乱重要推手。

— 择自《国度编年史》

「文杰，你醒了。 」甄肖的面颊贴着纱布，盖着被流弹擦伤眼下颧骨位置，令人惊心动魄。

「我... 躺了多久。 」孙文杰悠悠醒来，身上的痛便随着意识回笼而漫延全身。 他头上和肩膀纒着层层绷带，肋旁隐隐作痛，口干舌燥。

「八个多小时。 」殷效正站起来给文杰倒水。

「你可以用我帐户发个短讯给小顺吗？说我很忙，没有时间和他视像通话...」孙文杰头痛欲裂，在送院治疗时，他一颗心就没有定下来。

「一会秦一勤会来帮你记录口供。 」甄肖轻轻支着孙文杰的背，让他喝口水。

「... 弊！那女的叫我孙警官！你立即派人到我家！他们知道我！他们会找到小顺的！快呀！」孙文杰失控地大叫，他顾不上自己伤痕累累，就想立即下床。

「你冷静点！文杰。 」甄肖用尽力气把孙文杰按在床上。

「医生！给病人打镇静剂。 」情报分析师秦一勤也冲进来。 合二人之力，加上医护人员的专业，孙文杰终于败于镇静剂的药效。

「发生什么事？」秦一勤气喘着问甄肖。

「八部众知道文杰身份了！」甄肖面色苍白惊愕骇然。

「兄弟们怎了？」华局长匆匆忙忙从东南议会回来 CTU 的指挥部，苦涩地问。

「三个SDU狙击手和四个特勤队KIA，在公路爆炸现场，当场就走了，还有五个重伤在ICU情况未确定。 CTU 兄弟受重伤但没生命危险。 Team Alpha 最惨烈，他们被龙王在高速公路行驶扔下车，倪少乔有脑震荡，其他人骨折受伤难免，最严重是元济，他脚被手榴弹碎片打中，脚要截肢。 Tango 和 Charlie 兄弟都是皮外伤，志明被鎗打中了手臂，还在观察，还可否开鎗做前线都不知道。 曹钦还好，照了MRI，轻度脑震荡。 文杰手臂脱臼，轻微脑震荡，背部两处刀伤，两条肋骨骨折。 」华成有气无力地报告。

「嗯...」华局长深深陷入沉思。

「哥... 我们自家兄弟齐齐整整回来，算不幸中之大幸... 」华成看着把头埋在自己双臂内的华青。 「你先休息一会吧，哥。 」华成担忧地看着长兄，长兄的健康自WTO案后受严重影响，他羸弱的身躯怎抵得住过份的操劳。

「怎么了！」华成接了个电话，是秦一勤来电！「八部众知道文杰了...」华成颤抖着告诉华青。

华青颓然地伏在桌上，喃喃自语。

「没有信念，是不能在贫瘠苦寒的地方艰辛地活下去。 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援助，没有资源，只凭着一腔信念和运用恐惧。 他们宁愿死，都没有向谁屈膝。 议会觉得，只要迫他们到绝境，就会投降。 他们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意志。 他们没有被迫到绝境，而是一直都处于绝境。 或死或伤，他们都和我们作战了几十年。 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但他们战败迁移至北方山区，我们基本上对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的弱点，除了饥饿贫穷，还有什么？没有对外贸易，没有和外间联系，断绝外界知识五十年。 只是八部众，界隈这些年死伤了几百人。 他们如何培育这八个人？那八个人除了情报和暗杀，还能做什么？如果他们有几百人几千人，现在的我们，还可以抵挡吗？呼呼呼呼呼！」华青的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八部众是在北方地狱炼造出来的武器，他们就是恐惧！哈哈哈！是你们这些不愁衣食，安全无灾的人能够媲美的吗？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笑得如此失态。

「哥哥，别生气，至少我们守得住苦艾。 」华成跪在兄长面前，拍着兄长的背。

「哼！你们的每一步，他们都知... 道... 界隈一开始就输了... 都只能输！ 」华青冷笑着。

小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艳丽的火焰在小顺身后暴起，文杰伸手要把小顺拉过来，却怎样都手抓不住，小顺已被卷入强烈的爆炸烈焰中。

「小顺！」

「文杰！醒醒！文杰！」曹钦拍着孙文杰的脸，把他从恶梦中拉出来。

「小顺！小顺！」孙文杰目光散涣地呢喃着爱人的名字，没受伤的手死命拉着曹钦的病人服。

「文杰，小顺没事！小顺安全！局长要求了警察部侦察队二十四小时守在你们家附近。 」曹钦拍拍孙文杰的手背，试图安抚着他。

「不够！远远不够！普通警察怎可以防御龙王！」孙文杰又再急着起身。

「你别...」曹钦被孙文杰的执着搅得头大。

「我要立刻出院。 我要回到小顺身边。 」孙文杰失神道。

「你还伤着，你会吓着小顺的！」曹钦开始不耐烦！但孙文杰正想把手上的管子拔掉。

「你可不可以冷静点！不要给大家麻烦！」一向好脾气的曹钦大吼着按在孙文杰的手！

「局长一个人撑着。 乔哥未醒。 阿成和情报组都未合过眼。 兄弟们个个不是伤，就是要照顾受伤的。 个个都有家人！如果要暴露，百几人都受威胁。 不只你一个有家的！你可不可以至少让大家少担心你一个！」听着曹钦之言，孙文杰只能躺回床上。

「我明天出院，我给你去看看小顺！」曹钦还是想尽力安抚他的好拍档。

此后，和其他CTU队员一样，孙文杰每一个小时都会收到他们家人的最新监察报告。 惊雷行动第三天，孙文杰才给小顺发短讯，告诉他因为公务而延期回家。

又过几天，孙文杰的头上的伤和肋骨裂伤已无大碍，只剩背上那两道见骨的刀伤和手肩脱臼位要多点时间护养。 留院期间，他受尽精神折磨。 他几乎没离开过手机，除了每小时接收一次监察报告，他不时和小顺传短讯。

纵使他会尽力看情报，埋首工作，但每晚的休息便是他的凌迟。

他一闭眼，就梦到小顺。

小顺在书店内乾闼婆王用刺刀捅穿颈动脉；小顺坐在他面前，额间出现一点红光，跟着子弹穿过他的眉心；小顺站在他面前，在他身后的黑影漫涎到他的身前，变成阿修罗王的手臂纒在小顺的颈项，然后「嘎啦」一声，颈骨折断，小顺软瘫下来；小顺正在园子中修剪花草，他的头突然跌在地上滚到文杰脚下，他的样子像睡着一样，文杰抬头就看到紧那罗王和那把滴着血的黑镰刀；文杰开鎗打死龙王，面具滑下来才发现，他亲手打死其实是小顺。

在梦中，每一次他都只能袖手旁观，叫不出一声，动不了一点。 从医院回家，他整颗心绞痛。 他对小顺的思念已经充斥到极致，却又纠结于自己隐瞒着受伤的事。

「你的行李，另做的交通意外资料和医院文件，全都安排好。 」曹钦架着车把孙文杰送回家。

他正要和每次工作回家一样，做好一个又一个故事，要隐藏自己的工作、经历和心情。 车子停下，他拖着行李艰难地走过花园，原本二三十步的就跨越得过的庭园，他怎么走都未走到书店门前。

此刻，书店缕空彩绘玻璃大门被打开，他的小顺正出现在他面前。 文杰看着小顺明媚的笑容和闪烁的眼神一秒一秒暗淡下来。 小顺的视线在他狼狈的伤势中徘徊。

「文杰哥哥。 」小顺沉静的声音有着一丝颤抖。

「我... 撞车了。 」文杰走到小顺面前，把头枕在小顺的肩上。 因为受伤而变脆弱吗？一向开口闭口的谎言，此时此刻，变得难以启齿。

「You didn't tell me...」小顺直直地站着看着散了架的文杰，连惯常的拥抱都没有给予。

「我... 怕你担心。 」文杰把自己的脸藏在爱人的颈窝，逃避爱人穿透灵魂的双眸。

「What's the difference？」小顺的说话冒着冰冷的寒意。 文杰一惊，他没想过小顺会这样说。

小顺拉过了文杰的行李，转身进去书店，一手把挂牌转成 Closed。 文杰低着头跟在小顺身后，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文杰拿不定主意，小顺从来没有闹过脾气，虽然这次小顺生气是人之常情，但他郄不懂如何处理。

小顺照顾好文杰沐浴更衣，把文杰带回来的伤势报告和药品都查看一次。 他把药分好，倒了杯暖水，也预备了几片垫胃的 shortbread 放在茶几上。 文杰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滴着水，没受伤的左手拿着上衣。 小顺正欲转身下楼。

「小顺，我... 穿不到。 」文杰特意表现可怜兮兮。

小顺回过身来，他一开始已帮文杰开了上衣的钮扣，文杰不用提臂也可以穿上，但这伤者死皮赖脸地撒娇示弱。 小顺小心地把衣袖给文杰套上，视线扫过肋旁正退却的灰黄瘀青，用固定带束着的右肩和分布在臂和背部的伤痕，他整个人都蒙了一层冰霜。

「小顺... 帮我吹干头发... 可以吗？」文杰看着小顺的冷漠的沉默，心虚得越说越小声。

小顺没说什么，就给他吹头发。 文杰就借此抱着小顺的腰，把脸埋在小顺小腹上，他奋力把自己那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溶到这个拥抱中。

「小顺，对不起。 我错了，我不应暪你的。 」歉意是真情，但欺瞒是假意。

文杰道着歉，心头扭成一堆乱麻，又痛心又凌乱。 他好想让小顺知道自己很内疚，也好想让小顺知到自己因为担忧他的安全每晚恶梦连连。 但无论是思念和惧怕，都不得宣之于口。 他突然就想放弃 CTU，如小顺所言，当个平凡普通人。 但想到受伤的兄弟，他又怎可一走了之半途而废。

「小顺... 我痛。 」文杰咬着牙，忍着要涌出来的热泪，努力吞下由感伤牵引喉间的钝痛。

「Have a rest...」小顺穿梭在他发间的手指温暖柔情，语气也软下来一点。

「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你的琴声... 会止痛。 」文杰继续他的撒娇攻势。 小顺皱了皱眉，别过脸去。

「Have the medicine and get some sleep...」小顺一边转收拾风筒，一边转过身去，神色淡淡。

「小顺，陪我... 我好想你。 求你，陪着我。 不要留我自己一个。 我爱你... 求你...」文杰拉着小顺的手恳求着。 他站起来贴着心上人的背，把脆弱的要求埋在心上人的发间。

回应文杰是小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孙文杰八岁的夏天是他人生的新开始。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受尽父亲虐打。 他对所谓的他父亲没有任何记忆。 他只知道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是母亲被打得哭喊着收场。 某天天还未光，母亲突然说要带他离开。 他们穿了新衣服，只带了几个他最心爱的小玩具。 上了一个阿姨的车，然后在车上坐了很久，又换了几次车，换了几次衣服，又再坐了很久，从天黑到天光再到天黑，久到他觉得自己到了月球。 他再睁开眼睛，看到太阳照在湛蓝的海面，他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阿姨家给他们新的家，全屋的墙身都是晴空的蓝色，他觉得自己住进了天堂。 天堂冒出了一团圆滚滚白雪雪的小云朵，他拉着自己的手，甜甜糯糯地叫了一声「阿杰哥！」

由那天起，他就是孙文杰，孙文杰就是他，他是那个叫李顺的小云朵的哥哥。 他有新名字，他有新的家，他是新的人，他有新的生活，他还有一团小云朵。 他的小云朵慢慢长大成他的小王子。 他的小王子离开前跟他许了下次再见就再不分离的誓言。 长大后，他把小王子的誓言藏在幻梦的一角，成为他献身保家衞国的根源。

如果我们不再相遇，至少我可以守护你以前的家和你的生命，无论你知不知道。

在文杰加入 CTU 三个月后一个晴朗的下午，那天的天空特别蓝，像他老家墙身那种蓝。 他从 CTU 办公楼离开，在开阔的中庭刮起一阵东风，风里有个少年轻快地跳下单车，向他跑过来，他们擦肩，风把少年的热力和身上的岩兰草香带到他的皮肤上，把少年耳机内轻快的 Somethin' Stupid 带到他的耳傍，像幻梦中的影像穿越到现实世界，穿过他的肉身。 他竟然硬生生地呆站着。 少年去而复返，和风一起卷起了空气成了漩涡，把文杰的灵魂挑到半空。 少年经过他身边要踏上单车，文杰才猛然醒觉过来，伸手抓着藏在内心以为不会成真的幻梦。

「小顺？」文杰喉头发出一个久远得变成黑白的名字。 少年回头，抬眼，微笑，喧闹的城市突然静止，世界和少年的名字一起变成了彩色。 孙文杰听不到没有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只有眼前绝色。

「文杰哥哥！」这是号令孙文杰一生的纶音。

我的小云朵，我的小王子，我的小顺回来了！自此，我们不再分离！

孙文杰睁开眼睛，他的小顺半上身伏在床上，跪坐在地上，他们的手依然牵着。 小顺双唇紧闭，微微皱着眉，一呼一吸都满怀心事。 小顺是一个随遇而安又淡薄从容的一个人，却被他连累了。 如今情势不容他放弃行动，也不容他放弃小顺。 没有监控，小顺就更危险。 他轻柔地用指尖描绘着小顺的前额，眉眼，鼻梁，唇瓣...

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小顺，他还能活得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