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元始其实不会教徒弟。

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他的师父鸿钧也不会教徒弟。鸿钧虽然受天命而收徒讲道，可是他也真的只是讲道于洪荒。对自己收入门中的徒弟自然还会传授功法，可也只是传授功法就是了。把各种玉简给到徒弟面前，这便算是教过了。

但是这也不是鸿钧的问题。可以说整个洪荒就没有人会教徒弟的。

洪荒诸修者虽说是修者，可却是天生神体。神仙想死不难，可是也没那么简单。都是天生强者，又怀怨憎之心，比起靠别人、还是靠自己更为安心，比起教管别人、还是多管自己更为妥当。且有些事情就是要靠自己才行，不去打击已经是爱护，都已经给了功法，难不成还要再一步步悉心指导?那到底是徒弟学还是师父学。若是这样都不能成，那还是痛快回归天地吧。

所以大家教管徒弟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给功法，保他一条命，然后结束。

所以能修得成果的都是天资不凡之辈，不说样样出众、至少资质心性有一样出众。根本不像后世，什么东西都能沾一身仙气了。

说起来有些残忍，带入那些天生平庸之辈想想更是痛苦绝望。但是洪荒本就是如此，大家都在争一线生机，凭什么要护着弱者呢。

话说回来，元始其实不会教徒弟，所以徒弟们被他带回来之后他也没再管过。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修行之地有了，功法宝器有了，剩下的当然要靠他们自己。而且从来只有徒弟问师父、哪有师父追着徒弟讲道的道理。

且不说元始的想法有没有道理，但是在这洪荒之中，他的确算是很体贴的师父了。

元始开辟的山门里面只有他的四个徒弟——最多也只是四个半，玉鼎现在还没有拜师。没办法，谁让他们的师父也有师父，而元始这个做师父的还没有出师，现在要去侍奉鸿钧呢。且说在元始这四个半的徒弟里面，最可靠的竟然不是大师兄广成子，而是玉鼎。

广成子和赤精子年纪相仿，在两个人都是以千来计数的年级里、差几年真的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其中广成子性格暴躁直爽，喜欢直接一点动手解决问题，完全不是个能照顾人的，按照赤精子的话来说，广成子的脑子里面都是一堆拳头。赤精子就更不必说了，为人自我、一张嘴说不出来一句好听话，还喜欢对人冷嘲热讽，白费了他一张英气敦厚的长相。两个人的性格都不适合做管事人，尤其是广成子，赤精子还可以说是按耐不住自己的本性、广成子压根没有那根弦。

排行第三的黄龙倒是性格好，也喜欢揽事，为人热情包容、最喜欢助人为乐，简直让人怀疑他是怎么混进这里的。但是黄龙虽然是龙、却只是个半龙，另一半血脉实在不够出众，而龙族现在的状况有目共睹，黄龙自己的资质并不出众，至少是比不上其他几个师兄弟的。没有天赋就算了，黄龙还没有恒心和毅力，也吃不得苦头，修炼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能指望他来照顾管束其他师兄弟。名正言顺的元始最后一个徒弟惧留孙不爱说话，生了一张刻薄的恶人脸，却是一贯都会装聋作哑，还不如黄龙。

师兄们都如此不靠谱，却显得玉鼎可靠极了。

但是元始曾经说过，玉鼎是神仙里的神仙。这句话当然不只是指他的脸和疏离气度，更不是指他的修为——玉鼎虽然有赖于本体的特殊、初初化形便修为深厚，又资质极佳，修炼起来一日千里，但是只是这样并不足以被称作神仙里的神仙，毕竟还是有很多修者的功力要比玉鼎更深厚的。元始这么说是因为，玉鼎真的像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不沾半点红尘。

仙神之体嘛，其实除了一些修为太过低下的修者之外，大家都不需要吃东西，自然也不需要五谷轮回。仙神之体纯净无垢、不染尘埃，又坚硬的很，不需要软寝高枕。但是大家只是神仙，又不是受虐狂，有好口腹之欲的、有好享受的、有好美色的，实力足够就有的享玩、实力不够要么被迫忍下要么被人赏玩。左右都有法力在身，就算修为低微也足以让自己生活的很好。这本是人之常情、对神仙来说也是一样。君不见鸿钧斩三尸之前还有一点不可说的过往呢。

玉鼎却不一样。在洪荒里面，玉鼎是绝无其二的超凡脱俗。

从不生气、从不动欲，似是有无尽的耐心和毅力。玉鼎的一张脸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不语人是非、也不会探听秘密，受到馈赠是如此、有人向他索取也是一样的表情，赤精子曾经私下里对着其他师兄弟可惜道，浪费了这张美人面。见到玉鼎这久，他们唯一一次见到玉鼎变了脸色还是元始对他们说鸿钧要斩三尸里的最后一具的时候。但是他们也没看出来玉鼎到底哪里变了脸色，还是元始惊奇的指了出来、玉鼎的眉梢扬起一点、然后嘴角向下压了一分。

“……”

其他人齐齐失语。黄龙老好人只会应和说师父说的对，广成子赤精子开始怀疑究竟是自己的悟性不好还是眼神不好，惧留孙阴沉着一张脸，有些微妙的怀疑神生。

所以，玉鼎是神仙里的神仙这件事已经是元始师徒公认的了。小师弟的生活无趣的很，不是清修便是打坐、要不然就是练剑排阵，消遣是作画占星、观风赏景——几位师兄很怀疑，后者其实也是在悟道。玉鼎很不理解其他修者，明明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那些外物，却还是要花费时间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面。玉鼎不理解，但是尊重。只不过他就算没有说什么，在看见小师弟萧肃清冷的身影时，四个师兄总有一种自己被骂了的感觉。

因为玉鼎还没有正式入门，元始坐下弟子第一次达成了一致——玉鼎做表率还行，但是千万不能让他管事。

于是这担子只能落在了广成子这个大师兄身上，谁让他入门早呢。这件事对广成子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就好像武将被夺了兵权、发配到绣房里面一样憋屈。广成子被迫变成贴心兄长，照顾一干师弟的衣食住行、关心他们的身心健康，还要被师弟们嫌弃。

元始此去却是不甚顺利。

之前刚拜见过鸿钧、还因为鸿钧把玉鼎提前带了回来。鸿钧不是那等喜欢让徒弟时时随侍身边、晨昏定省的师父。他对徒弟的管束并不严格，收徒只是因为天命、后续也只是出于师父的职责，收了徒告了天地便是在大道哪里挂了号，从此师徒都有自己的责任，大道无情、不似天道，真犯到大道那里可得不了什么好结果。教了几千年之后，鸿钧便开了山门、让那些徒弟都各自归去了。如今也只不过其中一二会常来拜见，最勤的当属三清。

这次，鸿钧却敲了钟、把所有弟子召集来见。

其实也不是这些做弟子的无情。鸿钧收徒之际才刚斩出第二具分身，那时的影响并不大，师徒之间不说亲密、也算正常。可之后鸿钧日渐脱离凡俗、天道时不时亲临，可不就让众弟子和鸿钧远了关系，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又加之九转玄功让许多同窗身陨，虽然都知道鸿钧没有主动传功、但是鸿钧却也没有拒绝，其中真假猜想交织、复杂难辨，但总归和鸿钧拉远是不会错的。

大道无情，大道之中的规矩若只成了责任、那也是挑不出错但让人齿冷。

听闻钟声之时，紫霄宫弟子便已经觉察出了不对。但是师门有召、如何不从。这洪荒又现齐聚紫霄宫之盛况，只是终究寥落了不知几分。当日兴冲冲的来、现在却满怀戚戚。

三清自是一道。他们是鸿钧爱徒，虽然如今鸿钧个性几乎不存、但是却还是颇有地位、站在了前列。这地位是他们自己争的、是鸿钧给的，也是其他人推的。三清虽然也是心有防备，但是见昔日同窗皆对鸿钧疏离至此、却也觉得紫霄宫越发凄冷起来。元始心中不痛快，他扫视一圈、看见两个熟悉身影。近万年间元始其实没碰见他们几次，但是几次的交往都让元始不喜。他先是诧异、然后便想起了准提接引二人和鸿钧之间的半师之缘，在这里看见他们便也不奇怪了。

昔日三清还只坐于中流、现在却在首位。偌大的大殿没有一点声音，只剩外面的鹤鸣，清脆的鸣叫却也显出一点呕哑嘲哳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能叫出血来。钟声又起，鸿钧突然现于高台之上的蒲团。

“昔者老道奉天命收徒，如今老道与各位缘尽于此。总归师徒一场，老道便与尔等一些法宝，也算全了这场师徒机缘。”鸿钧身上已无生气，如此玄机当归于天外天。思得之前鸿钧已斩下第三具人尸、有什么东西逐渐明晰了，心中不由得越发惶惶、寒暑不侵的仙神之体也觉得冷了起来。

“此乃万宝崖。”鸿钧将手一拂、一道山崖虚影显现。崖高不知几何，几乎直插入天空最高处、堪比不周山。山崖周围有云雾缭绕、霞光作霭，整座山都发着瑞气金光、灵异非常。“尔等自去用法力触碰此崖，若有机缘、自然有法宝应现。”

没人敢动。没人敢不动。

各色法气纷纷抛向万宝崖，一时间灵气浓郁到几乎化成实体，各种法宝纷飞入众人袖中。三清各自分出一丝法力，本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太清得了一鼎、元始亦得了几件法宝，唯有通天，身边一时金光环绕、瑞气丛生，竟是他收获最丰。

可其他人没什么羡慕的意思，通天自己也并不高兴。

鸿钧又点播女娲一句时机已到，女娲似懂非懂、有些高兴又有些恐惧之意。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但是现在都各怀心思、也顾不上一个女娲。

法宝分完，万宝崖亦溃散成点点微光。鸿钧一点茶盏，这茶盏分出百余个分身来，殿中诸位饮了此杯，从此师徒情谊不再、各自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