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海拔一千四百六十米,过南天门,天街有商户,朗月的美甲小店就居于其中。檀老头是从山下回来的,肩扛巨箱手抱胖猫,一口气爬上十八盘,收获一路震惊的目光。
店面不大,纯网红装修,灯光暖融,熏甜而不腻的果香。
但檀老头无福消受,他连打了五六个喷嚏,一屁股坐到待客区的沙发上。怀里那只长毛玳瑁也迫不及待跳下来,尾巴翘得高高的,猫步优雅,走到柜台后面,去吃喂食器里的猫粮。
“哟,回来了?”
这时间段没有客人,朗月在给帮师父送草药过来的蒲蒲涂甲油,抬头瞅他一眼,“怎么就你一个人?川柏他们呢?”
“还在江苏。茅山那边没查出什么线索,几个小子不甘心,准备再蹲一蹲。”
“那你?”
“我最不耐烦应付那些山下人,一个个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看见他们我就控制不住起杀心。”
玳瑁吃饱喝足,又跳上来,爪爪在软毛靠枕上踩奶,檀老头一把搂住,窝进沙发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为免这世间再多一群孤魂野鬼,给冥界那帮同行增加工作量,干脆回山。我这也算是日行一善。”
……当真歪理。
“我看你就是想躲懒。”
供养阁十八掌事,檀老头资格老本领高,可称魁首,但朗月可不怕他。
她给蒲蒲涂完最后的封层,“好,照灯。”
收拾工具,起身去洗手,檀老头也跟进了屏风后面,一米九对一米七,因为体型差的缘故,他将女人圈进怀里的动作轻柔地像抱一只幼猫。
顾忌外头还有小孩在,他声音放低,“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我这么快赶回来是为了谁……”
镜子清晰倒映出两个人交叠的身影,其实檀老头并没有多老,因为直到他功高震主,上召还杀之那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
就是长得忒凶。寸头,黑皮,粗眉大眼高鼻梁,轮廓棱角分明,和他浑身上下的肌肉一样冷硬。
朗月以前根本不喜欢这种类型,想想她竟然为了他在泰山一留就是十五年,当真是不可思议。
现在,她也即将赶上他的年龄了。
“嘶。”疼痛感让她回神,原来是身后这家伙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属狗啊你!”
对方毫不犹豫地应声,“汪!”
“滚。”
这边檀狗还想再腻歪,朗月已经推开他走了出去。
“好了吗蒲蒲?来,我看看。”
今天天不好,下着雨,山顶温度低,但店里暖气开得足,她平常自恃美貌身材好,就爱在穿搭妆容上费心思,今天穿的是铅笔裤配挂脖碎花吊带,卷发松挽,肩头硕大的牙印根本无处可遮。
蒲蒲一眼就瞧见了,小姑娘脸皮薄,目光避开,把手伸去。
“真好看。”不枉她一笔一笔手绘画了仨钟头。
“谢谢朗月姐姐。”蒲蒲自己也很喜欢,但她还是去别的地方欣赏比较好,生前仅存的那点记忆告诫她,做电灯泡太不道德,“那我先回去啦,我去南斗峰给我师父看看。”
“好,帮我谢谢你师父的草药。”
提到这茬,朗月突然想起中午拿过来的那些还没有保存起来。为免失了药性,她赶紧去找,却蓦地被人拽住手腕,一同跌进松软的沙发里。
“别忙了,乖乖的,让我抱会儿。”
他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胡须有些长了,倒没那么扎,絮絮叨叨,“上次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大点的冰箱?我给买回来了,就在门口放着,等会儿你楼上腾个地方,我搬进来。”
腰被紧箍着,手下就是男人结实的胸肌,她捏了又捏,顺势躺下。
外头雨落如珠滴滴答答,朗月在这样的怀抱里分外安心,回以全身心的依赖,“老檀。”
“嗯?”
“我这几天一直在做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梦境翻涌,火光和鲜血淹没视线,她逃避地闭上眼睛,“她回来了。”
他忽而沉默,大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良久,“她迟早会回来。”
可是朗月一点儿也不想她回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神话传说中的旱魃,所行之处,千里绝迹。她的出现,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我们是无所谓,无论做人还是做鬼,命都是她给的,还给她也应当。可是生生呢?”她没忍住眼泪,温热的,滴滴落在他心口。
“生生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把她圈养了十八年,逼她掌铃,推她坐上那个位置,可她却还是把你们当家人……”
“你要保护她,老檀。”
她抓紧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紧一块浮木,“山玙已经有动作了,只有你能保护她。”
见他不语,朗月坐起,雪腮还挂着盈盈泪珠,语气凄厉,质问他,“为护你那位故人之子,你要生生替他去做东君。三年前地塔下,你已经杀了她一次, 三年后,还要眼睁睁看她再死一次吗?!”
轰隆——
狂风席卷,骤雨倾盆,风雨飘摇中,往生斋里亮起了灯。
太山府三姓,取自然造化之物,木、石、山,其中以山姓为尊。
你被派去山下,斋里住的就只剩山中山姓唯一的老祖宗。
说是老祖宗,其实看面相体态不过才三十出头。山中人都视她如古神般敬重,盖因其才异赋禀,能与天地灵往心通,是历来少见的被泰山选中之人。
当年也正是她云游路过某个南方小城,山林间,弃女婴塔,野狼嘴里救下你,抱回山东。
那时你跟其他捡来的童子们没什么不同,不似乾坤湾一二三四五六这么顺下去的冰冷编号,太山府根据八字五行,给你们每个人都取了名字。
譬如你,劫煞入命,无福近夭,自幼体弱多病,婆婆们带着美好的希冀,就叫你生生。
如此薄命在身,的确不顺。
直到十五岁的你风华初露,被奉为百年未有的驭铃奇才,在老祖宗的扶持下坐稳东君王座,从此翻天覆地。
你打小儿混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敢不听她的话,遇到什么事情第一反应也是来请教她。
“玙姨,你说的那个林子,是在滨海吗?”你躺在民宿床上和玙姨打视频,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挤出的双下巴。
嗯,看来这段时间在山下吃胖不少。
“是啊,怎么了?”
你搓搓脸,“去找了,没找到。”
以那座弃婴塔为圆心,方圆几里大大小小十几座村庄,四百九十八户人家,你挨家挨户敲门去问。
“那些村民都说不认识我。”
“被丢的女孩去寻亲,他们怕惹麻烦,不愿意说实话也情有可原。”
好像有点道理,但你莫名烦躁起来,翻个身,“亏我去之前还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结果连影子都没见上。”
山玙知道你一直对被抛弃这件事耿耿于怀,只是没想到你一声不吭就去了滨海寻亲。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也不方便多说,当下扯开话题,“钱还够用吗?”
“够的,我接了两个滴滴代打,赚了一点米。”
?滴滴代什么
“哦对了玙姨我跟你说,我还认识了一个台湾来的富二代,人可有意思了,他说他也是来参加罗天大醮的,我们就一起来鹰潭了。”
“你去鹰潭做什么?”
“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你脚一蹬,敬了个礼。
山玙乐了,“那正好,石淼也会去,你们多年没见,这下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你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该惊石淼回国,还是该惊他要参加罗天大醮,“难道罗天大醮还考数学?”
那这当天师的门槛属实是有点太高了。
“太山府既然要出来走动,和圈子里的年轻人多交流交流不是坏事。生生你也是,比试和任务都不重要,下山一趟不容易,好好玩玩,放松放松。”
“好~”你打了个哈欠,“那先不说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玙姨。”
“晚安。”
按灭屏幕的那一刻,你的笑容也消失无踪。
村民怕惹麻烦,所以不肯说实话。那你呢?玙姨。
一直以来,你又是为了什么而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