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来早了一天，身体扛不住，他就没上山，在古镇随便找了家民宿落脚。内景所见太过震撼，他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也没想明白。
张楚岚，张楚岚。
要不扶持个有实力的横扫赛场？听说这次参与比试的都是各派天骄，天师高徒、武侯后人，还有传闻中的千年氏族……就算老天师站张楚岚那边，挑出个更能打的把他赶回去应该也不难……
吧？
或者编点小谎把那家伙引开避过罗天大醮再做打算？
“……”王也真实地头疼了。
做不出来啊。
他只能来给他选择，却不能自作聪明，干涉这一步命局。
若真如此，王也就不是王也了。
实在理不清楚，他干脆什么都不想了，灯一关，被一蒙，躺平。
睡！
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击鼓声声，伴随女音神秘邪气的吟唱，由远及近，极具压迫感，“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又是这个古怪的梦。
你循声回首，很清楚地知觉下一秒会看到什么，不出所料，自己正安然踏在水面之上，四围是被火光染红的汪洋大海，一望无际。
像是末日电影里的大场面，头顶的天完全裂开，一道猩红狰狞的大口子横亘南北，目之所至根本无法触及缝隙的边界。燃烧的巨石密密麻麻急速坠落，大地震动，潮涨浪涌，腥风中夹杂不知何种生物的哀嚎嘶吼。
不管三年来经历多少次，大脑一如既往拉响警报，你惊恐至极，拼了命地想逃，四肢却动弹不得。
“……苍天补，四极正，狡虫死，颛民生……”
水天相接之处忽飘出盏盏巨大的法轮，一个又一个硕大无比的人形随之浮现，祂们高昂的石制头冠皆为交尾的巨蛇，漫天红光中格外可怖。
鸡皮疙瘩恨不得直窜天灵盖，你只觉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马上就要两眼一翻厥过去。
正对你的那个巨人，女貌，跏趺坐姿，唇未启，声先闻，甚为奇妙的咬字和语调，再一次邀请你，“随我们一起离开，贝藏。”
“祂以自己的骨血创造了你，你是一半的我们，混沌会接纳你。”
“离开这里，我们，到新世界去。”
喉间溢出的声音，是你，又不是你，“我不能走。”
凝视你的那一双双巨眼里璀璨星海浩瀚无边，“历史无法更改，但人族迟早自取灭亡。”
“你”的语气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我要留下来，见证他们的终结。”
巨人们于是都不再劝了，红光在减弱，你无法控制自己抬头望去，天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
祂们的皮肤像石灰涂料，嘴唇是大地的颜色，合掌，巨大的身躯轻而快地升起，被那道缝隙一一吞没，但祂们厚重的声音从云层里遥遥传来，天地间久久回荡，“我可笑的孩子们，毁掉了所有的凤凰火，以为这样，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去吧，贝藏。”
“乘上方舟，去找，那座山谷。”
“我们创造文明，我们收割文明，贪婪的人类，终将化为时代的尘灰。”
好了，该结束了。你呼出一口气。
然而变故陡转，难以忍受的噪音在身体里砰然炸开，犹如这世间所有的恶鬼都聚在你身体里嚎叫，耳膜从内里被聒刺得生疼，你护住脑袋，身影晃动，脚步忽然挪动半寸。
能动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水从四面八方涌裹而来，失重，下沉，你才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往深海跌去。
！！！
怎么还有这环节O.o？导员没通知啊。
救命🆘！你根本不会游泳！
挣扎间，寒流争先恐后挤灌进鼻腔里，窒息的可怕感受迫使你张开了嘴，溢散的气泡一点一点带走体温。
“扑通——”
好像什么东西入水的声音，你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多努力也看不清，只恍惚见视线正中一个逐渐放大的黑影。
惊恐慌乱的心在浮波中忽而沉定，因为那个人正拼了命地向你而来，终于，十指相扣。
他抓住了你的手。
叮咚叮咚叮。
门铃响了三下，然后是一声喊，“起床没山姐？”
你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买了早饭回来，一起吃点吧。”
你还沉浸在被冰凉海水淹没的噩梦里，猛烈地大口呼吸氧气，喉咙里却紧接着一股腥甜翻涌而上，你赶紧踢开被子翻身下床，直冲洗手间，动作太急，还带倒了床边的椅子。
“呕——”
蔡铎被里头的动静吓一跳，“怎么了？！”
“山姐！山姐！”
“你没事儿吧？你别吓我啊你……”
门开了，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长而乱的黑发，双目无神，眼下大片乌青，如果这是在动漫里，再飘几盏鬼火出来也完全合理。
？
姐你哪位？？
我那么大个山东林志玲呢！！
“天呢。”他连忙过来扶你，“怎么会这样子？！”
这让你怎么说……
“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刚刚咳得厉害，你的声音都哑了，摆摆手，示意他去里面坐，接着进洗手间洗漱。
蔡铎没多问，把饭一一摆到桌上，“这民宿真是蛮逊的耶。”
“刚刚我上楼，前台那里有位小道长办退房，估计快有一米九哎。背影和侧脸看真的超帅，一回头，嚯！两个黑眼圈快比眼睛大了，跟团仔圆仔（注：台北市立动物园的可爱熊猫）一样，巨搞笑的。也不知道究竟几天几夜没睡觉，比丛道那花花公子还虚。”
他昨天也没睡好，一大早就起床了，出去晨跑，古镇不大，没一会儿就转个遍。回来的时候看街角那家早餐店挤满了人，感觉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就买了他们家招牌的腌菜煎饼和牛骨粉。
店家是对夫妻，大哥腿脚不太方便，但做事情很利落，人也特别热情，打包的时候听出他的口音，硬要给这位台湾同胞再塞两根油条包麻糍。
呜呜呜大陆人好！
“今天是开场的日子，外面来的人可多了。不过大部分还是游客，因为前山也有斋醮仪式。我在景区入口那边还看见几辆红旗H7，估计有大领导来。”
“唉，丛道那家伙，不让翠翠参加，还以为能和她在龙虎山见一面。我已经半年没见过她了！想她想她想她……”
蔡铎的声音钻进你的左耳朵，又从右耳朵里滑出来，你刷着牙神游天外，在想昨天晚上的梦。
那首诡异的歌谣，出自《淮南子·览冥》，是女娲补天的故事。
裂变的天，倒灌的海，邀请你同去新世界的巨人，意识里不受控制的声音……这些你都不陌生。
因为自从你继任东君那年，在地塔下待过八十一天，醒来之后就常梦见这些。
你一直以为也许是在魂海里不小心沾上了哪位远古大神的灵魂碎片，可这次为什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咳咳……”想的太入迷，差点被嘴里的泡沫呛到，梦中的阴影又蔓上来，你连忙吐掉，拍抚胸口，做深呼吸。
一切感触都真实的可怕，还有落水濒死的时候，那个不顾一切来救你的男人……
这个梦从未如此展开，是自己太恐惧了吗？所以大脑臆想出一个救星，那为什么是个男人？怎么不是女人？或者让你突然变身奥运健儿直接游上去？这么离谱的梦也要遵循科学常理吗？
……
要是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就好了。
“山姐，饭要凉啦。”
你只好先按下纷乱的思绪，漱口，洗脸，抽纸擦干，“来了。”
击垮一个坚强男大，有时候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在月底没生活费的时候卖给他二百六门票一张，并且公司拒绝报销。
张楚岚正对手里紧捏着的票根怒目而视，“抢钱呢这不是……”
旁边俩一个状况外一个看乐子，只有三哥安慰他，“门票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也没辙。”
“等会进山别瞎搭讪，这山里的道士好多都是旅游局雇来蒙事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好地方是旅游局没占到的吗？
“哈哈，不多了不多了……”
小张扭头，身后三个台阶，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蓝袍道长，一口的京片子，“我们武当山的状况比这里还要惨啊！”
“武当派——王也，施主您怎么称呼？”
“哈……我叫张楚岚……”
这边俩年轻人在做自我介绍，那边大和尚扯着义乌拿货成本九毛九的破珠子招摇撞骗，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原本这个名场面，作为本文唯一指定女主角，该你仗义出手了！
但你没有，因为人美心善的作者大手笔给你和蔡朵朵安排的套票，包含观光车+演出+竹筏，此时此刻，你人已在码头就位了。
不仅如此，还不太明白状况的小张跟着小王一路过去轻松就见到了老天师，等那边领导们的采访结束，你才悠悠飘到了终点桃花洲，悬棺表演刚好开始。
顺利搭上话，小张当场认祖归宗，被老天师拉去院里说悄悄话，这时候你……
你来到了下一站民俗村，村口阿婆卖的手工板栗粽子香得你走不动道，“阿婆，先给我来俩！不！仨！”
等大家伙都到后山差不多聚齐了，你还在观景台披着纱巾拍游客照。蔡铎找了个阴凉地给你打电话，“山姐你怎么还没到？”
难道是被那道天堑拦住了？
不应该啊，你那轻功，那身法，谁能拦住你啊。
“哦我迷路了。”
？
穿过古镇不就是天师府？一直往上走，都有道长指引啊，你迷哪门子路去。
“马上开始抽签了，你再不来，黄花菜都凉了。”
笑死（嚼嚼嚼）根本不慌（嚼嚼嚼）。
你仍旧气定神闲，吃着刚才从村头树上摘的拐枣，往回走，去坐观光车，“我又不是参赛选手，有什么好急的。”
山里指派的代表是石淼，你去凑什么热闹，更何况比试这事儿，打狠了不行，打轻了也不行，一点也不痛快，你才懒得下场。
“谁？！”蔡铎险些破音，“石淼？？！”
异人多耳聪目明，更何况石淼这种天之骄子，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眼望来。同时还有边上他后援会的十几个小迷妹，目光齐刷刷的，锐利如箭。
蔡铎打了个哆嗦，有点尴尬，背过身去，减小音量，“那个网上有名的数学小王子是你熟人？不厚道啊山姐，有这等人脉怎么还藏着掖着。你知道他一张小卡搁海鲜市场都炒到什么价了吗？韩娱都没这么癫。”
呵呵，不止熟人。真论起来，你还要喊他一声小师兄呢。
同为先天异人，又同得玙姨青睐，你和石淼从小就不对付。或者说，是你单方面和他不对付。因为人家根本没功夫理你。
被逼学百家功夫、苦练驭铃术之余还能考上重点高中，各科竞赛拿奖拿到手抽筋，十五岁保送北大数学系，两年就修满学分提前毕业，被导师力荐去了麻省理工攻读研究生，期间因为优化冰雹猜想的结果，荣获新视野奖，得到十万美元的奖金，然后研究什么梅森素数有了新突破，又拿了一百五十万。
就在阿焱你们暗自计划着百万美金抢过来怎么花的时候，人家六十万无偿捐给叙利亚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另一百万捐去了国内贫困山区，分文未取。
在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论坛上作为青年代表出席，接受官方媒体采访的时候，一句“中国有句古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掷地有声。
好一位淡泊名利心系苍生的谦谦君子！衬得你们这些财迷心窍见钱眼开的对照组简直俗不可耐。
而自国际会议上发言之后，因为不输明星的颜值和从无败绩的传奇经历，他被营销号们封为智性恋天花板、数学界小王子，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从圈外火到了圈内。
这些年，你们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只偶尔朋友圈点个赞，你看着他参加大大小小的竞赛、听小提琴演奏会、国内国外旅游，自由自在。
连檀叔都埋怨石淼这孩子太冷情，这么久了也不说回山里看看，“就算不想我们，他和生生青梅竹马长大，生生出不去，他也该回来瞧瞧生生吧？臭小子，白疼他了！”
但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那年送他出山门，到山脚下的普照寺，学校那边派来接他的人在大众桥首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生生，谢谢你……”少年忍泪，哽咽着向你承诺，“你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你摇摇头，递过去手帕，“别回来了，小师兄。”
好不容易斩断了枷锁，那就飞吧。
前路迢迢，可能是旷野，也可能是深渊，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冒险。但回头看，只有枯绞生命的蛛网。
——那是我在劫难逃的宿命，却不该是你的归属。
你看着他憋红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听好，石淼……”
我不许你再回来。
他没有遵守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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