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草之23

我是一个空虚无聊透顶之人，除了为苟延残喘而上班外，没什么正事要做。认识龙江水之前，我沉浸于醉生梦死的酒乡和刻骨销魂的色乡之中，对于生命来说，只有依附于酒精和女色才会有存活意义，除此之外，我不晓得活下去还有什么用处。我嗓子不美，唱不亮颂歌；我手臂无力，挥不动彩旗。我是个边缘人，活在阴暗里，很害怕阳光，尤其是人造的太阳！现在我差不多自愿掮弃了女色，变得像一个私人侦探，为了满足好奇欲望，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挖掘出龙江水的隐私。我承认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芥草民，用不着以君子们的高尚标准要求自己。

　 我想，挖掘他人痛苦往事来凸显自己幸福生活，绝不是我一个人会做的勾当，我们整个民族有着以别人痛苦为乐的嗜好，所有炎黄子孙都会那么做。

　 通过不断接触龙江水，我自卑心绪一缕缕飘散了，直觉告诉我，我不是天底下最无用最窝囊的大学生，还有一个比我更差劲更悲哀的龙江水。毫无疑问，我开始以一个优越者的姿态去怜悯龙江水了。

家访，我乐此不疲;时间，它悄然远去。秋去冬来，眼看又要放寒假了。海城市的冬天与春天毫无区别，但也昭示着辞旧迎新的气息;然而在我的日历上，即将迎来的新年和就要告别的旧年完全雷同，所以我依旧死气沉沉。我对过年早已麻木不仁了。

我对龙江水用尽心机，很下了一番功夫，可是我几乎颗粒无收，完全是个失败者，这是旧年里留下的唯一记忆，它令我痛苦、烦恼、欲罢不能; 好奇之欲不消反涨，这也是新年里还得竭尽全力热衷地去做的事情，它吸引住我，使我愈陷愈深。

我还是马不停啼地往湖边破败的木棚屋跑，例行公事般，其过程一次比一次令我疲倦而感觉希望也愈加之渺茫。我每天都得诅咒龙江水，就像虔诚信徒进行祷告一样。老实说，同情之心与日俱减，仇怨则与日俱增。然而面对他时，我还是一贯地挂着虚伪微笑，耐着性子装出热情倾听他无休无止的废话!

居然如此执着于一件事情，好奇之欲如此渴求，我詑异非常，也始料未及。冥冥之中有种不详预感，这个强烈吸引住我的家伙会给我带来灾难。可是我束手无策，毫无能力阻止灾难降临;我还在做着促使灾难更快地降临的举动，真令人不可思议!

经我不断言传身教，王敏态度转为积极，还真以为有朝一日将当作家夫人，开始对事件进展颇为关心。她显然看出了我很苦闷，问我：“龙江水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啊，要他讲那些毫无用处的陈年往事会这么困难么？”

我颓唐地答：“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他自以为他那不堪入目的经历很有价值，轻易不肯说出口。”

“给他一些好处他也不讲么？”

“我能给他什么好处？我干嘛要给他好处!”

“老公，这就是你不对了，舍不得羊哪里能套住狼？垂着空钩还想鱼吃 ，你简直是异想天开。再说了，你隔三叉五家访从来不捎些酒菜去，只带一张嘴天天吃喝人家，乡巴佬小气，他心里自然不舒服。

“那我要怎么做？”

“乡巴佬收破烂，我们屋子里一大堆空瓶子，送给他好了。还有，他儿子是你学生，你可以从他那儿下手套近乎，带他来家里玩，或者带他逛超市，买些文具用品之类送给他。乡巴佬见你对他儿子那么好，肯定会感动。”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便很快按着去办了。一次喝酒间，我故作无意谈起空酒瓶子，想起前情，我们不由自主地笑了。

“龙大哥，我那些瓶子是一定要卖给你，请你赏个脸，收下它们吧。”

“那是一定、一定。这个礼拜可能没空，工地正赶工呢，下周吧，下周我一定抽空去帮您清理掉。”龙江水讪讪地说。

“哦，还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期终考试要到了，我极希望期豪仍考全年级第一，但期豪有两门功课需要加强，我想让他周末到我家补习补习，可不可以呢？”

　“当然可以。”龙江水喜出望外，“祝老师，谢谢您。”

　 周六一大早，龙江水蹬着三轮车带着期豪来了，我意外万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莫名地看着父子俩。

　“期豪不是要来补习功课吗，他不晓得您家住哪儿，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把瓶子收了。”龙江水解释说。

　 他们来得也太早了，我们才刚起床，脸面还没洗呢。我忙表示欢迎，请他们进屋：“来就来嘛，还买水果，你太客气啦。”

　 王敏脸上写满了惊讶，大概她为如此一对父子感到不可思议吧。她只瞅了龙江水一下，便不屑中夹杂着鄙夷转移了目光，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期豪，嘴里连声啧啧称奇。她在接过期豪手里提着的苹果香蕉时，巧妙地摸了摸期豪，我注意到王敏脸红了。

　“请坐请坐。屋子里有些乱，真不好意思。”王敏放水果到桌子上，一面招呼父子俩。

　 龙江水眼睛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向他介绍王敏，我本想说“女朋友”，王敏连忙自我介绍过去说：“我是他老婆。”

　“哦，大嫂您好。”龙江水恭敬地说，“期豪，快叫师母。”

　 期豪张嘴欲叫，王敏快言快语阻止他说：“叫什么师母，太老土啦，叫我敏姐吧。来，书包放下。坐下来看电视，我给你们砌杯水。”

“大嫂别忙啦，我还得赶回工地上干活。我去装瓶子。”龙江水诚恳地说。

　 龙江水拿着几个编织袋和绳子走向摞空瓶子的墙角，开始捡了瓶子往袋子里装，嘴里还数着数。

　 我本欲邀请龙江水喝上两杯，看着他忙碌样子欲言又止。他手脚麻利，很快装满一袋；期豪上前帮忙捆扎袋口，动作熟练。然后父子俩把一袋袋瓶子抬上三轮车堆放好。我和王敏帮不上忙，站一旁看热闹，说些闲天。

　龙江水满头大汗，向我报告说：“总共五袋半，整袋三十六个，半袋二十二个，五六三十，三五一五，总共是两百零两个，一个是三角五，二三得六，二五一十，总共是七十块七角钱。”

　“你还算什么数，瓶子你拉走好啦。”

　“那怎么行，好歹几十块钱。我怎么能白要呢？”龙江水掏出一迭零钞要点给我。

　“好吧，钱算我给孩子们买水果吃。”我坚决拒绝收下，然后说，“要不坐下来陪我小喝一下？”

　“祝老师，您真是好人。”龙江水收起钱小心地放回口袋，说：“不了，我还得赶往工地干活呢。”

　 我也不挽留他，送他出来：“龙大哥，你好走。”

　 龙江水跨上三轮车，向我笑笑，他朝屋里叫：“期豪，要听老师话好好补习，下午我来接你。”

　“不用啦。期豪晚上住我这儿，明天下午我送他回去。”

　“哦，那样子太麻烦您啦。不过也行，好，好。”龙江水一面说着，一面蹬着三轮车下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