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你……”花枝看着几乎走不成直线的太宰，“真的能看清吗？”

“这不重要，”太宰脚下一顿，“看不清，也无所谓。”

“反正也没人在乎了。”

是不是真心的笑有什么所谓呢，就算满身的伤又怎样呢，那个会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一个月里他日夜颠倒，加起来的睡眠总时长恐怕还不如安吾多。

冰箱里的菜一点没动，包括码的整整齐齐的蟹肉罐头。

他从河流上游漂到下游，日渐寒冷的深秋浑身都湿透，发了烧躺在床上，鼻尖全是她的味道。

也曾想过一了百了，那点微弱的、能吸引他活下去的光亮，早就被巨大的悲伤笼罩，如风中残烛摇曳，岌岌可危。

面对命运的诘难，一再忍让、视而不见甚至低头，他虽仍“不被正确所接受”却也尽了自己最大努力站到光里去。

可惜……他是太宰治，生来就被高高举起又附以枷锁，有些责任除了他没人能挑。

还能逃到哪去呢，他问自己。

牢笼中的困兽奄奄一息，但也因此不会放过一丝希望。

从前蒙上眼睛，是为了不窥见命运，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罢，就算世界毁灭他也无动于衷。

现在蒙上眼睛，是为了保持清醒，越是恨意滔天越要谨慎布局，稍有不慎便会失去两条人命。

一条是舟舟，一条是他。

仍相信她会回来，最理智的也是最幼稚的，又或许他明白，不给自己编造点什么就会顷刻暴走。

哪怕这世界根本没有能让死人复生的存在，哪怕与命运做对棋手。

因为这个人是太宰治，看到他还在坚持、一如既往地冷静布局，所有人就都相信他们不会输。

花枝明白他的痛苦，有些人生来就是命运的试验品，给他提供最好的一切再剥夺。

没人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如此弱小的人类竟也值得神明费心？

或许是为了看看这个种族到底有多脆弱又坚强，或许是这个世界大难临头必须牺牲小部分人类以换得天下太平。

太宰治的命运，是混杂着失去与悲戚、却不能停下和回头看的，牺牲者的一生。

失去爱人、将挚友推向对立阵营。

从今晚花枝见到太宰的第一面起，两人就暗中达成了一致。

他张嘴却没能吐出的话语，是明知死局也要编出的希望——如果顺应命运，是否可以找到复活木木子的办法。

花枝了然，以硬币的正反来窥视命运的态度，正面朝上说明没有被命运监视，反面朝上说明两人都在命运的警惕名单里。

昏暗的灯光里，反面一闪而过，命运的态度不必言说。

今晚，他们必须要让命运彻底信任织田作。挚友成为天子近臣，他们才有机会窥见龙颜。

太宰和安吾假意争执，若是旁人织田作不会失去清醒，但两人都是他的挚友，织田作被夹在中间难以抉择、情感才有机会战胜理智。

好在虽然演技拙劣，情感还是更胜一筹。

太宰和花枝为防多说多错提前离场，老卧底安吾留下再打一剂加强针。

表面上安吾与太宰彻底决裂，织田作觉醒自己是命运执笔人的身份被迫加入安吾阵营，也就是所谓的“正确”，顺应命运。

实际这只是一出演给命运的大戏。

那样拙劣的演技，织田作只需几日就会回味出端倪。但他会将计就计博取命运的信任，真正开始写“书”，再暗中与太宰交流信息。

至于频繁出现的“十三”，是命运着急动手留下的痕迹，也因此才让太宰抓到了尾巴。

对命运、太宰治、木木子而言，情之一字，是最大的变数。

太宰治的命运底色就是温柔和冷漠。他深知有得到就会有失去，万事万物不过处于非世俗意义的轮回，熟悉规则又足够聪明，他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选择冷眼旁观。可他到底是个人类，藏在冷漠下的那份温柔，是恻隐之心。

正是足够冷漠，命运才会放心他的聪慧，聪明人不会逆天而行，知道哪些“人”不该招惹、有些事无法改变。

而那微弱的恻隐之心，当神明牵引灾难降世，他虽不会阻拦，却也不会旁观世界走向毁灭。

微妙的平衡——不属于人类却生活在人类族群之中，永久渴望明知无意义的东西。

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女孩打破。

有人从光里跌落，给暗带来燎原之火；

有人自异乡而来，说真正的家是在他身侧；

有人弱小，是春天的使者；

有人温暖，内里却是空壳。

越来越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明明清澈的双瞳一眼就可以看到内心——

一片火海里供奉着的神明名为太宰。

他几乎落荒而逃，原来不被人类所接受的怪物在爱人眼中有另一个名称。

是神明吗，每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他都感到迷惑。

星星和月亮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本该一直孤独下去，直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牺牲者，命运才肯允他永久解脱。

他必须失去挚友、伤痕累累、离群索居，这才是名为太宰治之人要做的事，这才是天下大乱、作为牺牲者的命运轨迹。

可春天真的好温暖啊，他忍不住靠近一点又一点，直到将她的空壳塞满。

睡觉必须牵住他衣角的小猫，认真说不上班也可以她来养的笨蛋，那朵娇嫩柔美只为他绽放的白玫瑰——

太宰治不想做牺牲者了，他想成为春天的心脏，让她再也不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

不过区区横滨，清理宿恶、撑起一片安稳的天易如反掌；

涩泽龙彦、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欧洲的异能组织他也没担心过。

他是太宰治啊，永远不知道有多少底牌的太宰治，智多近妖的太宰治，连命运也感到害怕的太宰治。

命运再也忍不住了，它必须让一切回到正轨，故事必须按部就班。

既然一切都因那个女孩而起，就夺走吧。

这场晚宴里，命运是犹大、女孩是耶稣、太宰治是失去救主的信徒。

什么爱啊情啊的，既然喜欢就一定想时时刻刻在一起吧？那就……归心似箭吧，踏上那趟为她一人准备的航班。

爱曾让他们脱离地狱，但最后，也亲手放火烧毁了天堂。

不到十一月的夜晚，竟然飘起了雪花。

是谁低声呜咽，将脆弱暴露一瞬；

是谁闭上双眼，再不肯看这个世界一秒；

是谁亲手推开挚友、永失所爱；

是谁曾经获得一切，现在却一无所有。

太宰回到黑漆漆的家里，想起一个月前被乱步拦下。

——你还会回来吗？

他知道乱步担心的是什么。

——木木子……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可能……抱歉。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谁也没有办法让人死而复生。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把她留在晚香堂，那里很安全。

不了。

一个月吧，再给我点时间。

——好。

太宰推开浴室门，冰水里躺着睡颜安稳的女孩。

教堂已经竣工，有山和海、大树与阳光。在木木子生日那天的五点十四分，还可以准时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他从水里执起女孩的左手，无名指上戒指闪耀。

因异能才得以不化的冰块逐渐消融。

他将额头抵在女孩手心。

一会就好，再让他和小猫待一会吧。

送去教堂后异能会将她的身体封存于冰棺，他再也不得靠近半步。

“笨蛋，我是不是……真的不配得到幸福呢。”

悲切一笑。

若是连他也开始可怜自己，世界就真的要变成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了。

多日的疲倦涌上心头，太宰治就这么靠在浴缸旁睡着了。

浴室里没人回答，只有冰融化后滴答滴答的声音。

他熟睡后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木木子的手，渐渐从额头滑落。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那手连同他眼上的绷带也一起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