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惶恐不安，面色惨白异常。回到前堂，众人都在练舞，只有春梅往门口瞥了眼，正好看到她的狼狈样。默不作声移步到她面前站定，略有顾虑地问道
平康坊春梅怎么脸色不太好？
平康坊春梅出啥事了？
金羽竭力想调整好心绪，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但疼痛和惊慌还是让她难以久久难以平静，力不从心。面对春梅的关心，金羽缄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默不作声，踌躇着
春梅见她脸色不对，不停发抖，一言不发。压低声音嘱咐她：
平康坊春梅在方府别乱转，在你该在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方无尽在朝中背景很深，不是你能招惹起的
平康坊春梅平康坊里犯错好说，许妈最多罚你几天。在方府，要守规矩。别惹祸上身，让整个平康坊为你陪葬
金羽听着，面无表情地点头应了。
上次金羽去书房找证据被抓个正着，可她不甘心。已经到了方府，她冥冥中感觉线索就近在咫尺，可就是找不到抓不住。思前想后
崔贻舒究竟忽略了什么呢？还有哪会有证据呢？
她头脑里一团乱麻，没有更好的思绪
在方家练了三个时辰，位置熟悉了几遍。戌时一刻，舞妓们才回到平康坊，都回屋梳妆收拾去了
接下来七日里，舞妓们又去方府排了两次。这回练舞金羽极其顺从，不再冲动盲目行事，许是上次还没缓过劲儿，又许是另有打算……
金羽认为得先让他信任自己，对自己放松警惕。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否则凭自己拿证据，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到头来见不到父亲、救不了崔家，事情走向会更难以把握
所以，这段时间金羽很本分。在方府只尽心练舞，暗中观察。如今本就处于弱势又被动的位置，只身一人，没有天时地利的优势，再盲目行动，惹怒了方无尽，打草惊蛇只会雪上加霜，对计划百害而无一利。她逐渐沉静下来，打算从长计议
在方府的时间久了，跟府里人逐渐熟悉，练舞间隙，得了空子，偶尔闲聊几句。金羽跟一个在方府待了几年的丫鬟熟络起来，聊着：
金羽好奇的问
崔贻舒你在这儿几年？方无尽一直如此吗
金羽愤恨得补充道
崔贻舒脾气暴躁阴晴不定
丫鬟名叫方巧卉，四年前来的方府，听罢不慌不忙地说：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十二年前，我来的时候，方府刚落成。那时候府里不像现在这些人，只有老管家方柏山和方公子二人。方公子虽然看起来冷漠无情，但对府里下人和贫苦百姓却是极好，言语冰冷可心肠是热的。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他见着食不裹腹的贫苦人家都会施以援手，尽微薄之力帮他们。我当时也是方公子在路边捡回来的。很冷的雪夜，当时我十二岁，家人将我卖去做苦力，我实在不堪重负不愿再被打骂欺负，便趁机逃了出来。当时冬天夜里，我跑了好久，鞋子磨破了因为害怕我还是拼命跑着，脚长了冻疮，后来实在跑不动，就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躲着。当时又怕又慌，冻得快要晕死过去，几乎没有求生意识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我面前站定，接迷迷糊糊中有人将我带进避风的马车里。醒来后，我便在方府了暖和的屋子里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那时候，方公子告诉我
方无尽你可以留在方府做丫鬟，在这里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可冻不着饿不着，吃穿用度不愁，愿意的话就去找方管家。你也可以等你身体好些再做决定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他虽然语气冰冷，可自我被卖以后，孤苦无依四处漂泊，他的话是第一次让我觉得踏实的，那一刻我觉得活下有希望。曾经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任人欺凌的日子，每日都是水深火热，若那日未得方公子所救，自己早已横尸街头扔去喂狗了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他带我回府，给我吃穿，还让方管家教我我识字，从我来方府到今日，他待我可算恩重如山。我却是无以为报。只能忠心耿耿留在这回报他们的恩情，如果方公子需要我，我一定在所不辞。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别看他面冷又凶狠，那或许是他的面具，亦或是他的心结……那不是他的全部，方公子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无论他如何，我都相信他
金羽听罢，不禁自言自语，脱口道：
崔贻舒心结……
方巧卉没听清，疑惑地问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你说……什么？
金羽赶忙回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崔贻舒他是好人？这还真没看出来
崔贻舒好人能整天横眉冷目地找人麻烦么？
方巧卉满脸疑惑：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找麻烦？公子有么？
金羽面色尴尬，似乎想起什么，赶忙转了话题问道：
崔贻舒你方才说方公子有心结？
崔贻舒他不是卢杞的人么，背靠大树，权利滔天，能有什么心结？
方巧卉迟疑片刻，回道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具体什么心结我不知道。我刚来方府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冰冷。但他从不为难和殃及下人及百姓。平日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应该是小时候的心结了
方巧卉说到“小时候”时，金羽心头一颤，有些心虚地低头垂目，思绪杂乱，闪过五年前雨夜的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方巧卉并未察觉金羽神色异样，若有所思，回忆起几年前的事。停顿片刻，接着说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方公子四年前曾公开找过一次仆人，出身年龄经历如何都不设限，只一个要求：会哼唱《步辇歌》
听到《步辇歌》，金羽不禁触动，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生身母亲秦宛淑——崔府的大夫人
崔贻舒这不是小时候母亲在时，给自己哼的童谣么。自母亲离世后，就再没听过了
金羽想起母亲不禁潸然，眼眶有些湿润。她极力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感情，回过神，接着听到巧卉回忆着说
方府十几年的方巧卉可是来人会唱《步辇歌》的屈指可数，有几个会唱的，方公子听了不尽满意。只留了两个在府中做些普通活计，其他的便打发走了
金羽听着听着，逐渐出神，不禁沉思：
崔贻舒《步辇歌》……如果这是他的弱点，或许可以借此为机试试能否触动他那颗深不可测、冷如寒铁的心。哪怕让他对自己没那么防备也好
这样的想法出现，她便在心里计划盘算着
崔贻舒既然知道了，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抓准时机，主动出击
可是，时间太久，她只记得《步辇歌》的大概，依稀记得这是南北朝一首诗《芳树》改编的童谣，当时只有少数人会唱，她也只听过母亲唱。现在只能想起零零散散的片段：
崔贻舒啊呦呦，追步辇……芳树千株发……摇荡三阳时……辇中唤阿娘，阿娘未应声……
不知不觉，她轻声哼唱着。
崔贻舒这首童谣普通如常，为什么方无尽会在乎？
崔贻舒其中表达的是亲人间真切而朴实无华的感情……
金羽如灵光乍现一般，瞬间冒出想法
崔贻舒难道这便是长久以来，他心中难平的刺？
金羽不禁回想五年前那个雨夜：
崔贻舒为什么有人追杀他？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金羽越想越不解，她的理智提醒她
崔贻舒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跟我有何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找线索，找证据，投其所好，没有机会创造机会，时不可待，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再冷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就算他的心和别人不一样，他也有软肋和痛点，或许对待他，可以试试攻心为上……
她面色凝重，冷静地思索着
崔贻舒方无尽那样一个不着痕迹，没有破绽，谨慎得密不透风的人。我如何能不漏痕迹、自然而然万无一失地让他落入我的计划？如若能知道他的弱点和需求，才能攻破她心防深处的软肋。便能如抓蛇打三寸，一击即中。到时就不用被动等待，而可以主动出击。对待他这样深不可测的人，一旦出招没有失误，不允许失败，否则就成了他的网中鱼、笼中鸟，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自投罗网自断生路
所以金羽还是犹豫不决，思虑再三，金羽仍决定
崔贻舒崔家案子时间紧迫，既然有时机，不如冒险试一次
从下人那听说《步辇歌》对方无尽很特别。她特意一点点回想，将《步辇歌》几乎完整的书写和记下了。啊呦呦，追步辇……芳树千株发……摇荡三阳时……辇中唤阿娘，阿娘未应声……气软来风易，枝繁度鸟迟。啊呦呦，辇中人。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未闻阿娘唤儿声。儿追辇，车不停。欲寄边城客，路远谁能持。啊呦呦，辇未停……
既然以攻心为计，自然要比旁人更了解他。可这无异比登天还难。退而求其次，如今只能步步为营、尽量避开他的逆鳞，投其所好。
这天戌时，太阳落了大半，天地昏黄，已至日暮。舞妓们今日刚到方府，还在编排新舞，热火朝天，金羽心不在焉地敷衍应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许久，大概戌时五刻了，天色已显黑，府里亮起石灯笼。金羽余光瞥向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一身影经过，她瞬间敏锐的察觉到
崔贻舒那宛若游龙的身姿，一席白衣拂过，翩若惊鸿，片刻间便寒气逼人凛冽刺骨的气场，在这方府，除了方无尽还能有谁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她确定那就是他。她极快地思虑着，不过片刻间，已有打算，不动声色，假意小解的样子，极快溜出堂屋。随着方无尽的方向，疾步跟上去
方无尽朝东厢房的方向去，那是他的卧房。忽然，他赫然止步，面若寒锋利箭，冷声怒斥
方无尽出来
方无尽别让我动手
金羽瞬间明白，方无尽察觉她了。她慌张无措，在原地踟蹰不前，犹豫不决，正想如何是好。弹指间，方无尽已在她面前，寒气逼人目光凶狠，有种致她于死地的强势压迫，冷笑着质问
方无尽你又想如何？还敢来扰我，是真当我心慈手软？没将你拿去喂狗么
金羽见情况不妙，面色煞变，大脑一片空白。于是眼一闭心一横，在他面前哼唱起《步辇歌》
崔贻舒啊呦呦，追步辇……芳树千株发……摇荡三阳时……辇中唤阿娘，阿娘未应声……
没想到方无尽听到的那一刻，目光似皓空朗月柔和了刹那，顷刻间便异常激动，目光瞬间冷如寒铁锋利如剑，让人惶恐避之不及，他逐渐失控，怒不可遏
方无尽别再让我听到这首歌，它只会让我加深我对你的恨意和侮辱。
厉声压迫着道
方无尽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你是在挑衅我的底线……
片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愤怒转为不屑，眼神阴狠地说
方无尽崔小姐花招不少，一而再再而三故技重施，跟我耍心思，可惜我不吃这套
冷声轻蔑道
方无尽别拿我玩弄你的兴趣当护身符，用命来挑战我容忍的底线可不好玩
方无尽崔小姐这么聪明，你可以算算，再来几次，我玩弄你的兴趣还够不够抵偿我杀你泄愤的欲望？
方无尽崔小姐嫌命长，想多试几次也无妨。不停地在我底线上拨弄如入无人之地，是自寻死路的愚蠢，还是不知死活的天真呢？待到你亲眼目睹崔家灭门的那天，你会如何？
接着，阴狠冷笑地打量着她说
方无尽我也很好奇，我，会不会忍不住先解决你？
一个冰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被融化，她差点命丧今日。金羽分明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尽管他勃然大怒，狠辣无情无异往常，不过这一次虽惊险，却并非一无所获。方无尽看似石落无痕、无动于衷。金羽与他近在眉眼间，他恣意发泄时，金羽慌张之余，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
崔贻舒方无尽离落入她的计划越来越近了……
金羽几乎能确定，今夜的方无尽意外地露了破绽，不再是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他心里的触动或许微乎其微，于常人比聊胜于无，可对于方无尽，片刻触动已然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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