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杀

  关于授职仪式，最终对外部张家人传出的消息是下任铃奴在仪式中途被逆贼所伤，重伤昏迷，但张瑞青已在此前被其承认为张家领袖。该逆贼枉为张姓，新任张起灵为张家树威，将其当场斩杀。

实情仅有在场的人知晓。

张瑞青那时已有些慌乱，下意识把刀拔出后，凌默后背的血液更厉害地喷溅而出，她和小官泡在了血泊中，铃奴天生加后天药物养出的重明血散发特殊的气味，医生赶来后将凌默从所谓逆贼的怀里拖出，小官睁着涣散的眼睛再未反抗，任由他们带走她，途中还有人不断用纱布收集她涌出的血。

张瑞青已被染红的刀又指向小官。他不躲，不动，保持着瘫坐于地上的狼狈姿势直直仰头看向张瑞青，突然嘴唇动了动，颤几下，才发出声音开口说话，气息轻得吹不走浮毛。

“为什么。”他问。

其余人已准备好为小官收尸。可新族长的刀就那样举着，如二人的时空单独静止。

几分钟后，刀尖垂下。

凌默失血过多，濒死，张家医生想要她已为“活井”的族人为其输血，几番询问，发现当年与她一同来到张家的孩子和前几代的“活井”经过无数内乱和汪家的零碎进攻，已无一人存活。

原来凌默的姐姐们成为的所谓“活井”，就是落选铃奴后被张家人喂培养血液的药，又训练基础身法，最终随队下斗，因铃族人对张家人有治愈作用的血液而被当作移动血罐，不断取血为受伤的张家人续命，血取过度，则身死。

最后一个“活井”是十年前来张家的铃族女孩中最年长的那个。在眼见同来的族人一个个活活被取血至死后，苟活到随队与上任铃奴和族长进入泗州古城，也已死于内乱。

那个最后死去的女孩在南洋时就判定为铃奴候选者，儿时是最疼凌默的，繁重的课业外还挤出时间带着那个原本能躲过“迎奴”，自由一生的小阿妹读书。凌默彻底麻木之前的日子，总能想起在亲眼见父母死后，姐姐牵了自己一路的那忽冷忽热的柔软手心。

小官当夜就近被囚禁于大门旁的空屋，派专人看守，窗户装上铁条。箭上有毒，虽不能毒死他却使他腿上的伤口发炎严重，无人救治，他发起高烧，意识模糊之际灵光一现，忍着愧怍，脱下沾满凌默鲜血的衣服浸在水里搅动，将一罐夹杂汗水污泥的血水喝下，几番欲呕吐，硬生生忍下，随后便觉得一股热流从肚腹发散向身体各处，发一身大汗，最终退烧，得以活命。

无血可输，医生只得用尽贵重珍奇药材，最终险险救回凌默。她苏醒后不久的某天夜里，族长突然驱散旁人，独自提一食盒来到铃奴房间。

一个时辰后他离开，医生再进入房间时，发现凌默已再次昏迷。

第二天黄昏她才醒来。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不顾旁人制止，走下高台，摸索着来到房间墙壁边，在天窗透进的日暮中将手放在墙壁上，一寸寸抚摸过去，又留下一行夕阳色的指印。

而早在此之前，族长下令在本家大院门前用涂釉青砖建起一个三面封闭的戏台状建筑，地下两侧分别放置四个大缸，所有设计都是用以传音。

凌默苏醒数日后，在外的张家人千里奔袭带回消息，人数超本家人数倍的大批汪家人已朝金岭山赶来，不日将到达。人心惶惶之际，族长召集所有人，从铃奴房间请出凌默，才揭露出几日前的秘密。

他声称张家从未遭如此危难，此时武力已无法抵挡，但神明愿助力，铃奴已喝下封神药解药，汪家大军来时她将替族人迎战，施术迷汪家人心智，张家则有生机。

族长铜铃丢失铃奴即喝封神药，开天窍继续庇护张家，这是千年的规矩。此时遭族长亲自打破，四下一阵骚动，但无人异议。

封神药解药是逐步起效的，需一段时间，恢复顺序是触，听，视，语。依照汪家人行进的速度，待进攻时她正好恢复触觉听觉，能操纵青铜铃。族长表示危难之际只得出此策，并保证不论是否击退汪家，在铃奴可视之前将再次使其喝封神药，不坏规矩，一切安定后，他亲自祭祖请罪。

所剩无几的张家人全体静默，算作默认。凌默站在张瑞青身边，没有半分活人该有的神情，如涂满红漆的木偶。

而张瑞青之所以确信他能令连授职都反抗的铃奴甘愿充当武器，是因他在给她解药的当天告诉她，小官如今还以戴罪之身活着，身为族长，他随时可决其生死。

她出战，他可活。她反抗，他殉葬。

汪家人到来的前一日，本家大院灯火通明，无一人歇息，摇晃的灯火像某种喘息，似乎张家是夜幕里搁浅的巨鲸。

破晓之时，金岭山的土地上出现密集的人群，如黑色巨浪，天幕下步步涌动，靠近。

凌默早早被推上大院外的建筑。除护卫她的几人，所有本家人留在紧闭的大门内，建筑面朝东边，她面朝太阳，挡在整个张家前面。她两手分别握两个青铜铃，眼前的红绸已摘下，涂血显出面部纹身，红衣招展，晨间露水还未散，打湿她几缕黑发，沉甸甸飘扬于风中朝霞中。

如世界已倾注成湖。她是水中浮草。

张瑞青要她做的是通过铃术，不断向汪家人施以“平息”的念，发作幻觉。铃奴的铃术与其他张家人能够习得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声音传播的范围内，只要汪家人靠近，她顷刻就能使其放弃进攻。

汪家人数过多，青铜铃不可能立刻控制全部人，而张家人自幼接受过训练，躲在门内隔绝部分声音并远离声源的话，多数人能抵御青铜铃音一段时间，便可趁机将张家人分为两队分别出门反攻，杀尽一批不会反抗的汪家人后，这队张家人也被铃术控制，再派下一队人。如此两次，只要铃音不停，张家就有很大以少胜多的可能。

以凌默为矛，以凌默为盾。

远处压迫而来的汪家人近了，看到突兀树立的建筑和比朝霞更为惹眼的凌默，竟毫不疑虑地继续靠近。时机已到，身旁的护卫提醒了凌默。她停顿几秒后，举起双臂，开始施术。

神授的铃奴之音，时隔多年，再次奏响。

其声悠扬空灵至极，如天神也如海妖的歌谣，如枫叶响也如鸟虫啼。不久，她身边的张家人僵直在原地，走在最前的一批汪家人也停下来了，那种僵直一层层在汪家的队伍中蔓延，如洪水撞上以凌默一人筑成的高耸堤坝，无法越过，慢慢平息。

很长时间，除凌默的铃音外，世界死寂。

院内人群退在离大门很远的地方，张瑞青站在最后，等到计算好的时间后下令出门迎敌，第一队张家人便拉开半扇门冲出去并迅速关门，铃音泻进院内几个音节，再次被阻挡在门外。

风带进隐约如梦的厮斗声。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大门竟被从外面推动，彻底大开。

铃音立时就向缩在铃奴庇护下剩下的张家人冲来。张瑞青惊疑之际，远远向门外眺望，发现开门的竟是方才出去的其中几个张家人，刀上都沾血，汪家人紧随其后，冲进大院。

一时间，震惊无措比抵抗先到来。

铃音越发剧烈地响，加快，加强，从空灵悠扬变得压迫而凄厉，让人想起那晚族长寝室内的铁链声。

被关押的小官透过窗户的铁条看到了一切。门大开，他距离近，同样被不可抵抗的铃音顷刻吞噬。与外面所有人一样，他被催生的“念”并非所谓“平息”，而是再清晰不过的——

攻，战，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