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复仇

  铃音增大到极限，经过装置传音已不像金属声，而像土地深处崩出的远古咆哮，让人怀疑青铜铃是否快在她手中摇碎。建筑之上，凌默平举双臂如为天地献歌，面前是疯魔的人群，万里的旷野，华服刺眼的红都泼洒出去，赐给敬她害她的人们，幻化成地上成股的血。

重伤初愈的凌默还虚弱，她是用命和恨在摇铃。

她曾想日后如果能触到，她想碰碰阿哥的脸。如果能听到，她想听阿哥叫她那还没取出的名字。而如今真能触能听了，她心里没有半分波动，十年来寸步不离的阿哥也不在身边，她则被灌了满耳人将死时的怒吼和哀嚎。

上任铃奴，她的族人，埋在她记忆深处十年的嘱托，如今实行了。在她改变铃术图谋屠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那一刻，她不知自己是否想过阿哥的安危。

她早已不像人了。她没有选择，她的复仇并不因自身的悲愤和不甘。恨不来自心，来自骨缝。

尸体的堆积仿佛雨水汇集。多数成了尸块，陷入屠杀幻境的人们用同归于尽的姿态砍杀彼此，血肉成沟，成湖，凌默看不见面前腐烂的世界，但能闻到浓烈到蒸热了空气的血腥，听到嘶吼演变成死前哽咽的喉音。

她的体力早就耗尽了，终于双腿一软瘫倒在建筑上，牵扯后背的伤口，疼得头脑嗡鸣，畸形的手指颤抖，虎口震得红肿，可铃音只停了半秒，又继续。

她不在乎痛更不在乎生命。

真正的圣岛边界，张家人的黑金古刀，她要他们用杀她双亲榨干族人鲜血的刀，一个个，去杀，杀至张家如烂泥杀至张家如腐肉，再无翻身之日。

青铜铃在凌默昏死的前一刻才安静。那时晨光早换成铺天盖地的烈日，一双双死后还大睁的眼睛，散落满地的四肢，滚向四方的头颅，加上青砖中凌默铺落的血红华服，血液将它们一一联结，如一滩朝霞坠落金岭山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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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官醒过来时是面朝下伏在地上的，血水沾到嘴唇。

什么东西硌着他腹部，让他弓着的腰悬离地面。他低头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割下来的头颅上。

他半只手泡在血水里，努力收回手想撑着自己起身，头却突然痛得如被一刀劈在后脑，发现腿伤也严重撕裂，加上虚弱，直接摔回那颗头上。一阵恶寒顺着腹腔受冲击传遍全身，他一口气吸不上来，咳了几声才努力一翻身，仰躺着摔在一旁。

他喘息着，看着蓝如画干净无尘的天，身侧的头颅被他的动作带着滚到正面，扩散的瞳孔也看着他。

他感受到已死的目光，侧头与头颅对视。天空的洁净瞬间幻灭，眼前的世界还昏沉，四周静谧如沙漠。

缓了许久，他勉力靠单腿踉跄地站起来，向四周看。

向四周看。

突然就不认识了外面。

本家大院的颜色除了凌默和神龛，原本灰暗如历史角落的尘土，何时都换成了满目的红。

再低头，四具尸体姿势各异地待在离他迈半步就能踩到的地方。第一具面色苍白眼睛暴突，舌头伸出一截，是紫黑色，脖子上被从身后勒着一截麻绳，身下有一滩屎尿。麻绳的两端还攥在他身后的第二具手里，第二具颈侧扎着一把匕首，刀身尽数没入。

第三具和第四具离他们几公分距离，第三具的心口处被半支残箭贯穿，腮上生生被人撕下一大块肉，赫然一个红黑的洞口，筋络毕现，口腔外只包裹一层半透的薄肉。

他侧头，找到了那人脸上的肉。在第四具嘴里死死咬着。

第四具弓成虾状靠在第三具身上，竟是当时族长寝室外的那个长老。他侧身对着小官，前半身还完好，后背被炸烂了，全部绽开，尘土满满糊在身后，脊骨清晰可见，却没有血肉的颜色，一片黑黄。

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儿，没有变成尸堆的一部分。很可能因为虚弱和腿伤，他在冲出房间不久就晕过去了，没有参与屠杀。他又把眼睛艰涩地挪向更远处，房屋具毁，满地焦黑褐红中横七竖八躺着尸身，仿佛在阅读尸体图集，甚至找不到相同的死状。尸身铺就的道路直通向大门外，途中无半处无尸块无血液之处可落脚。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生死，可眼睛先一步受不住如此酷刑，视线收回自己脚底。突然又想作呕，嘴上沾了无数人的混杂的血，却似乎满口还是凌默救命的血水，腥味和寒意从全身各处涌回口腔。

他给自己一分钟，闭上眼定神，忽视四周浓郁得像钻进腐肉中的腥气，瘸着腿向着大门挪去，一步数尸。

不久前他背着凌默跑向这扇门时还把它臆想成希望。如今，希望淹死于血水。

地面吸饱了血，鞋底感到吸力，像行走于水边的滩涂。他一路低着头慢慢挪向外面，本意是不想再将尸体尽收眼底，却适得其反，与一具具尸体的眼睛对视，他们目送他离开。

尸堆里有不少没死的人，还在呻吟。可他失去了去救助的念头，仿佛他此生唯一剩下的任务就只有走出门外。走出门外，不论以后。

路上湿滑，踩到散落的大腿或手臂，摔倒过无数次，泡进血里如掉入小水潭。等接近传音建筑时，他身上无一处没有血，头发被泡湿后不断顺着发丝滴血在脸上，如泪一般颗颗淌过，汇聚在脖子，或浓或淡，血与泥在他身体上画起水墨画，过门洞时风一吹，冷得像一月的长白。

终于到了。他绕到建筑前，看见那个躺在华服中的身影，看见她脸上竟有神情。

那是紧闭的眼睛，舒展的眉头，粘在脸侧的黑发半遮挡住的，微微上翘的嘴角。

小官此生第一次见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