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变

  房间的墙壁隔绝了大部分纷杂。上任族长和铃奴的死将张家内乱推到最高峰，哪怕张家靠信仰维系出一个虚伪的平衡，崩坏的迹象依然年年加重。

到小官十八岁那年，祭祀铃奴时站在最前的，成了突然被各长老宣布继任的张起灵，原名张瑞青。

凌默看不到她脚下的人们经过了怎样的翻覆，可小官却眼见来参拜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大幅减少，同时有人位份向前，有人——大多数人——彻底退场。

那时他不知新任族长将继位意味着什么，只是张瑞青此人让他莫名地不想靠近。他祭拜时远远注视这个将来的领袖，竟看见于满目红烛中结束跪拜起身的一瞬，张瑞青凝重之上铺就着一层厚重野心的眼神。

小官心里一寒。这才是张家崩塌精神上的根源，张家的目的从留存变成了欲望，变成对权力的争夺，似乎所有人都成了凌默那样的盲人，看不见掌权于一个注定倾覆的家族毫无意义。不过凌默是被迫，他们却盲得甘之如饴。

自从结束放野，他能接触到越来越多张家深层的东西。弊病的淤积，谁人都知无药可救，于是人人趁张家这巨大的僵蚕未腐烂之时，要再争一口它的血肉，吞入己腹。

从哪一步开始至于此？千年来未出现裂隙的张家精神体系到底是怎样被入侵的？当年上任族长和铃奴的死只是一个导火索，那在此之前呢？

不知为什么，小官又想起那堆族长铜铃碎末，以及他只在八岁前见过一次的，上任铃奴红腰链上所系的两个青铜铃，雀鸟尸体般躺于女人与凌默相同的红色华服之上。

只是他从未想过，那被疯狂撕咬的僵蚕肉中竟包裹着凌默。

  祭祀结束不过数天后，张家迎来第无数场骚乱。

原来张瑞青被临时推上族长之位，是因各路消息已表明汪家趁张家危难，不久将由暗地渗透改为彻底的明攻，给这庞大的千年家族最后一击，因此急需一个人领导防守。这是小官的层级不该接触到的信息，可竟在几天之间传遍了整个本家大院。

众人明知如今张家的实力远输于不断壮大的汪家，张瑞青也至今未给出任何对策，一时人人自危，张家如海下火山。

所以几天后，当守卫打开门缝放那个女医生进来，并命小官退出房间时，他在逆光中看着女医生未提医药箱却恭敬地捧着一个漆木盒的双手，危机感让他拒绝了服从。

他站在高台前静静与女医生对视，门缝透进的阳光只够照亮他半张脸，分别于阴暗光明中的两只眼睛都发冷。直到女医生拿出象征族长密令的符牌，他不得不服从，退到门外，仍努力想听清房间内的声音，可事实上过了两个多时辰，房内都一片死寂。

直到女医生空手出来，看神情她似乎松了口气，未施舍半个眼神给肃立着注视她的小官，直直迈上巷道。

她是为数不多在平常日子里出入过房间的人。小官目光追随她离去，只见女医生脚下那通向房间的巷道如今仅载了她一人，空空荡荡如荒径，无来者，无去者。

女医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小官收回视线侧身走进房间，再次合上门。门板的 “吱呀”声还未传到房间尽头，他就走上高台坐在神龛，细细打量凌默，确定她毫无异常后才略放松了，视线向下，看向她面前的漆木盒子。

漆木盒子的雕工让人生叹。重明鸟图腾在上好的紫檀木之上栩栩如生，显然装的东西不会是凡物。小官凝视它一会儿，移开眼，随后三快两慢点了五下凌默的手背向她确定是他。凌默的反应似乎比平时慢，过了几秒才轻轻一点头，他便写：

“你记着，如今张家处处是泥沼，无人可信。我无权问你们方才的事，可一旦你觉得你受到威胁，一定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凌默一动未动半晌，却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了。然后略弯腰在面前摸索，摸到盒子边缘，指尖一寸寸顺着棱角滑过去摸到锁扣，打开，用力一掀盒盖，雕花精致的盖子砸出一声死寂中堪称爆响的声音，哀凄地横尸高台之下。

自小的训练让小官在盒盖打开的一瞬下意识侧头不看。可从未在张家见过的一抹光辉迫使他又转回头，一套一眼便知无价的藏银镶祖母绿头面随即映入眼帘，看着有近二十件大小首饰，它之下是上好的红绸衣服，璀璨交映着极致的血红。

做工繁复精致的耳环、顶簪、掩鬓、簪子等等，被凌默一件件拿出毫不怜惜地随手置于一旁，金属碰撞神龛底部发出数声尖锐的响。

随后她拽出血红的衣服，一下子抖开。

华丽至极的暗纹瞬间铺陈开，盖住盒子和高台，仿佛泼洒而出万吨血液，咆哮着淹没了二人和神龛，重明图腾于衣料上狰狞地流动，过艳的颜色使眼前出现光幻视，如这神鸟飞舞盘旋时抖落无数羽毛，在二人之间下起红色的雪。

小官的瞳孔瞬间放大。

那是铃奴祭服。族内有重大事件将发生时铃奴才会穿，对张家人来说这套服饰的意义极其重大，象征某种神授的认同。他先前只在画上见过。

小官不能去问，却不得不承认他略急地在等凌默对这一切的解释。可她再也不动了，就在狼藉的红绸和银器绿宝石中再次恢复神像的姿态，身上衣料的红与祭服完全融合，层层红绸中，似乎是少女化在了神龛之上。

他只能任由这些东西散乱，便也静坐一旁，不安隐隐地影响了他正常呼吸。

就这么等到入夜时，凌默突然弯下腰，开始试图抓起三层的祭服，摸到衣料便塞到怀中抱住，每抓一下祭服就多几丝皱褶，不断探身去摸索。小官下意识想去帮，可他身为“杂种”绝不配碰祭服，等终于将沉重的衣服全部抱起时她已开始气喘，小官小心翼翼伸手扶起她，走下高台回到暗室。

到暗室门口时他照例停下，可凌默拉着他的手突然加大了力气。

“怎么了？”他写。

“跟我进去。”

他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与她一同进去后刚栓上门一转身，就看到祭服已被凌默随手扔在地上，她竟开始脱衣服，外袍已落在脚踝处，手正伸进衣领里向下滑以便找到系绳，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

一股莫名的气流顺着小官正正看进她衣领里的眼睛，烫红了脸随即烧热心口，他极快地又转身面对门板，死死盯着黑暗中散发腐朽气息的木头，一时仿佛又置身十六岁的那场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