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小官短暂地离开,下高台端起食盒。刚走下去,就看见她发觉身边的热量消失后迷茫缓慢地伸出的手,在身边摸索着寻找了几秒,只摸到一团极致的孤独,就又放下。
于是他更快地,三两步跑上神龛回去她身边。张家人告诫他要至慎至敬一类的话,是彻底抛到脑后了。
食盒里装着清粥小菜,还温热。小官端出来粥碗正想递到她手里,又看到她那瑟缩在身前的畸形手指。便又收回粥碗,有些手足无措,拿起勺子轻轻送到她嘴边。
张家现在一团大乱,没人来教他这个奴仆如何服侍人,于是他的手只得使了很大力气,努力保持勺子的平稳,拿不准以怎样的弧度去喂,勺沿试探地沾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感受到了,微张开嘴含住勺子,把粥咽下去,同时顺着勺子寻到他的手背,又顺着手背抚过去,指尖停在他小臂上。
小官刚松了口气,又不敢动了。
她在他小臂上一笔一划地写:
“你想活。”
小官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多么的蠢,她看不见的。想了想,又用指尖轻轻点了她手背一下,代表同意。他莫名相信她一定是明白的。如此短的时间,独属他们的交流动作已经有两个了。
她没有再写,手顺着他小臂又缓缓向前摸,直到肩膀,脖颈,一路至少摸到十处深深浅浅的结痂的伤口,最后停在他红肿的脸上。他没与异性有过什么接触,被她轻得如吐息的抚摸弄得全身紧绷,不自在微微偏了一下头。
她没收回放在他脸颊上的手,另一手在他手心写道:
“他们打你?”
小官竟又下意识点头。这次她能感受到了,同时她指尖随点头的动作蹭过他破皮的脸,一阵火烧火燎。但他不躲开,手将勺子攥得更紧。
她收回手,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又在身旁慢慢摸索。小官赶忙把粥碗端起,又递到她手里,看她连拿住粥碗都显得虚软的手,看她一勺勺咽下粥。
像是咽进了他的胃里。续他的命。
一口口喝药般咽下饭菜后,她写:
“我该叫你什么?”
完全没意义的问题。知道了她也不可能叫出来。小官意识到这是“你是谁?”这个问题没得到答案后的又一个延伸。
她似乎只想知道他区别于他人的特征。她看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身处不见底的混沌,头脑却残忍地清明。她唯一能知道的只有一个语言上的代号。
小官自以为眼见那么多同伴丧生后,心已早早扎进了麻药。可想到这里时它竟又在抽痛了,自内而外的疼痛有些影响呼吸。
张家真是给了他们好的生长环境。八岁的孩子,在连死亡都接受了的时候,见证了比死亡更残忍的东西。
对自由,人性的完全剥夺。
他明白按理说自己要称她为主人,但他不会。他也没来由地相信她不会唤他奴仆,于是他写:
“我应该比你大。你唤我阿哥吧。”
写完他想了想,略急促地又补写了一句:“你愿意的话。”
凌默依旧神情不变。半晌,以她均匀的速度在他手心重复写:
“阿哥。”
小官心底一抖。一张口,下意识“嗯”了一声,许久没响起的人声在房间内钟磬一样回响,好像除了凌默,任何生灵都听到了。
他被自己的声音弄愣住。
他总是忘记她的残疾,总想开口真正地和她说话,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哽得喉管直通心脏地疼。
反应过来后,他轻轻合拢手,握住她写下“阿哥”的指尖,轻得像拿起最薄的蛋壳瓷,以此回应。
那凉的骇人的指尖于是被他捂热。等指尖的体温与他的等同时,她收回手指,摊开他的掌心,又写:
“他们再打你,到我身后来。”
小官却不再应。他发怔似的久久凝视她瘦削的肩,端碗都无力的双手,华丽与腐朽并存的神龛静静伫立在她身后。
————
小官端着空了的食盒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那张家人就守在门口。他把空的食盒打开给他看,张家人的目光在他和食盒之间来回游移两趟,最终点了一下头。
小官看他拿着食盒的背影在夕阳呻吟出的最后一丝红晕里远去,追随他的足迹,目光延展开,发现昔日有序穿行着张家人的本家大院,竟几乎空荡了,代替人影穿行的是风和魂灵。
泗州古城下,显然已葬送了张家千年的根基,却没一并葬送无辜之人的苦难。
一晃几月。
门外有人看守,每日饭食会送来。凌默的食盒装着精致的饭菜,小官的则粗陋些,果腹无碍。但铃奴的房间里竟再没进过别人,可见大乱的影响力丝毫未消解,这个代表神圣的房间和女孩组成了本家唯一的净土。
凌默与他的交流开始越来越契合,像一种天定的默契。偶有不会写的字,就用同音字或张家符号代替,竟都顺畅地立刻明白对方。
小官每日坐在她身旁的时间都变长。到后来,几乎终日不离开她超过一臂距离,与她一同在神龛上,踩他本没资格踩的高台。若是张家人来,看见他这样,第三个耳光肯定已经落在脸上了,但他不在乎。
好像自向她下跪时仰头看她的第一眼,珍重,共情,悲愤,同时穿刺来,他就在失去圣婴的重担后,又自甘成为一个还不明白何为守护的年幼守卫者。
张家是在一片混乱中随便派了一个地位低贱的孩子到她身边,未曾考虑更多。小官是最孤僻安静的那类孩子,丝毫不适合陪伴,但因不忍看她终日枯坐,他就开始学着漫无目的,为“说”而说。
他问:“腿痛吗?终日盘着。”
凌默摇头。又无话。
小官又问:“你不想下来走走?”
凌默写:“被看见要罚。”
“他们这么敬你。怎么会罚?”
凌默沉默——不,是不写也不动了。良久又写:
“我怕水。”
小官正要再问下去,她伸手制止他正要移动的手指:“我不想去想。别问。”
于是小官停下,一会儿,又写:
“我不问。但现在没人会来,没人会看见。我带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