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忌

凌默一声没再哭过，明亮的大眼睛像蒙了层白纱，眨眼频率都变低，只是看着海。其他三个姐姐被方才的屠杀吓得瑟瑟发抖，都捂着嘴压制哭声，频繁在凌默和海之间晃动的目光像一阵阵发烫的波涛。

口中还有父母的血味，脸上溅到的血还温热。她想吐，可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微张着嘴，好像这条才四岁的生命已跟着父母去了。

最终，那些姐姐中最年长的一个含着满眼的泪颤颤巍巍站起来，因甲板晃动而一步一踉跄，最终几乎是蹭到凌默身边，把她搂进自己剧烈颤抖的怀抱，凌默身上的血沾到她身上，血腥在体温摩擦间又掀起一个小高峰。

“小阿妹……”

她颤声唤她，没有下文。冰凉如尸体的手指蹭过凌默面颊，带走她一滴半干的泪。

数日后，船停了。那个姐姐一路紧握着凌默的手，与其他两人一同被带进一辆马车。车里和船舱一样发闷，车随着马蹄哒哒的响晃动着，好像还在船上。不知用了多久，她们在张家人的带领下走进七栋连在一起的明清建筑，站在阳光下。一路颠簸，再加上凌默的神儿仍封在过度刺激里，阳光下她看什么听什么都隔着层膜，不真切。说话像梦呓，人脸像水波，回忆像风吟。

她们走过漫长的回廊，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幽幽的藏香。是凌默从未闻过的味道，加上昏暗，她开始感到呼吸不畅。

里面却没窗户，只有一扇狭小的天窗用于通风，也泻进唯一几丝自然光，顽皮的孩子一样闹着追逐室内的烛火。烛光来自正对屋门的一个高台，火烛点在高台四角，上面砌有一个雕工华丽的黑红色木阁子，沉静和华美的气息在它身上混合，像老屋屋檐滴下的流光溢彩的雨——

里面端坐着一个红色华服的女人，闭着眼睛。她是完全静止的，甚至看不出有没有呼吸，凌默的眼睛适应光线后看清了她，才意识到那木阁子是一个神龛。

供了神才叫神龛。

女人右侧脸眼周的肌肤上攀爬着红色的图腾，是血的红色。凌默认出来，那是与岛上经幡上一样的那种图腾，隔世般的恐惧和恍惚透过女人狰狞且美得心惊的脸上向她袭来。

带她们来的张家人齐齐向她下跪，凌默与姐姐们没有跪，待宰的鸡鸭一样木然地站着。在凌默看来，这些杀亲仇人的膝盖像劈折的古松一样弯曲，脚下的地面随着他们的倒塌传来轻微的震。

“铃奴。”他们祷告一样唤神龛里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低声问了他们几句什么，张家人伏在地上回答。她的声音和面庞一样肃穆。凌默没有精力分辨他们在说什么，只在一片海雾般的茫然中看到女人伸出的手指低下来，指向下方的她。

身旁的姐姐从握着她的手变成死攥着。凌默的手又麻又痛，手背上全是姐姐冰凉的汗。

然后，三个姐姐都被从凌默身边拉开了。护了她一路的那个姐姐试图再次奔向凌默，被张家人死死拉住。她让凌默想起不久前扑向自己而今已扑向鱼群的母亲。

凌默早忘了怎么挣扎，看着身旁最后几个熟悉和温暖的面孔消失，好像话剧下个情节开演前的清台，房间厚重的门是她与世界间一道恍惚的屏障。张家人又在门外鞠躬。门关上了，大部分阳光被驱逐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凌默、那神龛里端坐的神或女人，还有一个垂头肃立的张家人。

凌默的目光从门口收回，再次仰望女人和那神龛。一个四岁的孩子只在烛光中看到那种腐朽狰狞的美丽，看不到将来这神龛要承载的人会变成她。

更看不到当她成了神，那个日后被称作张起灵的少年是如何被她靠着极尽的悲凉和半褪的神圣红祭服，诱他登上高台跨进这神龛，把神明压在身下，拉开一场疯狂的大忌。

留下的那个张家人要凌默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学着女人的样子盘腿坐好。可她是一个被海风溺爱着长大的孩子，盘不好腿更当不好神，不到小半时辰就嫌脚麻，忍不住想活动。

她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她的小脚刚伸直了几寸的时候，她被那个张家人提了起来，走向屋角。麻木了一路的她被突然离地的恐惧弄得尖叫出声。

这时她才看见，屋角放着一个比她高许多的巨大水缸。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张家人把她举到水缸上方，放了手。“扑通”一声，凌默的叫声瞬间被淹没。

她在窒息的同时，在眼前昏暗的水中看见了父母的尸体和眼睛。水缸突然像灌的满缸的血。

于是她开始剧烈地挣扎，扑腾着要将头浮出水面，水面被她激打得翻飞。可那只扔她进水缸的手在按住了她的头，不让她浮上来。那手的力道不重，但承得住她的所有反抗，沉稳得不像是在溺一个小小的女孩，倒像母亲洗衣服时将脏衣缓缓按进水中，浸透。

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二十秒，凌默再次被拉着两条胳膊提出来，大量的水溢出水缸，弄湿了那个张家人和地上的蒲团。凌默睁着眼大口大口咳嗽和呼吸，厉害地在半空颤抖，早叫不出声，眼睛在这可怖的房间里求助似的四处乱晃，最终撞上一道目光——

来自神龛里的女人。混着眼前的水珠，凌默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第一次见有星点的情绪出现在那双被血红纹饰衬得有远古神性的眼睛里。女人很快再次闭上眼睛，恢复了人偶似的状态。

“心不定，忌。”女人低声说。

张家人放凌默下来，她直接瘫软在地上，抖得更厉害，喘匀了气后呜咽终于从嘴角漏出。那张家人再次指了指蒲团，示意凌默盘坐上去。凌默明白了，那是惩罚。

她因过度的恐惧站不起来了，爬过去，抬头看着女人，学着她的样子盘起两条从未受过拘束的腿，挺直了腰，闭上眼睛。这次她坐了很久，一动不再动，除去抖得厉害的肩膀，稳重得不像孩童。

直到一阵阵香味从门外传来。凌默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是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她已很久没吃东西了。她睁开眼期盼那散发香味的食物即将送到她面前，但是没有。嗅觉告诉她饭菜停在了门口。

时间让她从窒息中纾解出来一些，寒冷和饥饿则作祟得更厉害，肚肠的哀叫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

半个时辰后她再也忍不了，又动了动腿，但那张家人没有阻拦的意思。凌默小心翼翼侧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低垂着头，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最终她窃贼一样胆战心惊地站起来，张家人还是没有阻止。凌默一喜，觉得这是准许她去吃东西的意思，加快脚步走向门口。可要推门的手刚伸出去，以为能离开沉沉的藏香走向饭菜混杂的热气，伸出的手臂就被攥住。

又一次，她被扔进水缸，按住拼命想浮出水面的头，熬过更长时间才被提出来。父母的脸和血在水中是那么清晰。

她这次连尖叫和呜咽都没有了，完全像个提线木偶，缓过来后自动在已湿得坐上去就出水的蒲团上盘坐好，腰直得如钉了铁板。这次没能闭上眼睛，可眼前一片昏黑。

“不堪诱，忌。”女人低声说。

凌默又听到身后的开门声，那张家人走出去，阳光漏进来半点又被挤出。再次进来时提了满满一桶水，水声在他腿边荡漾出来。

“哗啦。”

一阵很长的注水声。他把因凌默挣扎而泼出太多水的水缸重新注满。

凌默怔愣僵直地听着水声，没敢侧头去看，却觉得那重新加入的水分明是灌到了她头顶上，带来甚至超过真正浸在水中时的窒息。

水没一次就加一次。她逃一次就罚一次。周而复始无处可逃的不光是溺水，还是她今后的生命。

窒息。窒息。窒息。

一种不该任何孩子体会的绝望代替水浸没了她。她身体没有移动半寸，可随着嘴唇抖动得加剧。她开始崩溃地哭，边颤抖边一遍遍呢喃哭诉，像强行被压成小雨流出的风暴：

“娘……饿……娘我怕，娘……冷啊……”

那张家人听到了，放下水桶，又一步步向凌默走来。她不知怎的突然恢复了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早已麻木的两条腿站起来踉踉跄跄半爬半跑奔向门口，这次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那伸向自由，五指大张的小手就被不紧不慢地攥住，提起。

刚注满的水缸又泼出了水。凌默耳朵里也灌满了水。她再也不可能跪住了，侧躺在地上，如刚从水中捞出的死鱼，仰望神龛上的女人，却因自己的狼狈恐惧而觉得她更加神圣，水冲走了凌默全部的泪。

她在彻底的绝望中发自内心的想为眼前的神明祷告了。可她动不了了。只听见那个被耳中的水模糊得如来自千年前的声音：

“悲喜，忌。”女人又低声说。